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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山筆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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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于慎行撰 呂景琳點校 

北京:中華書局

目錄

點校說明

筆麈題辭

筆麈跋

卷一 制典上 制典下

卷二 紀述一 紀述二

卷三 迎鑾一 二 藩封 恩澤 國體

卷四 相鑒

卷五 臣品

卷六 勳戚 閹伶

卷七 經子 典籍

卷八 詩文 選舉

卷九 官制 月俸

卷十 謹禮 建言 明刑

卷十一 籌邊

卷十二 形勢 賦幣

卷十三 儀音 冠服 稱謂

卷十四 雜解 雜考

卷十五 雜記一 雜記二 雜記三 雜記四 雜聞

卷十六 雜說 璅言 論略 夢語

卷十七 釋道 附錄

卷十八 夷考

附錄一 明史于慎行傳

附錄二 刻筆麈小引

點校說明

穀山筆麈十八卷,明于慎行著。

于慎行,字可遠,又字無垢,山東東阿人。生於嘉靖二十四年(一五四五年),卒於萬曆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一六0八年)。隆慶二年(一五六八年)進士,官至禮部尚書。萬曆十八年(一五九0年)致仕,家居十七年,以讀書著述為事。穀山筆麈就寫於這個時期。此外,于慎行還著有穀城山館文集四十二卷、穀城山館詩集二十卷、讀史漫錄十四卷。

穀山筆麈主要記述明朝萬曆以前的典章、人物、兵刑、財賦、禮樂、釋道、邊塞諸事,為考溯源流,亦時或兼及前明諸朝史實。其中關於嘉、隆、萬時期朝廷內閣的排擠傾軋、官場的腐敗、士大夫的寡廉鮮耻以及社會經濟文化諸狀況的記載,多出作者親歷或目睹耳聞,對於明史的研究,尤多參考價值。

本書在作者生前曾有抄本流傳,萬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由其門人郭應寵整理付梓,天啟五年(一六二五年)沈域據其家藏抄本再刊。這次點校,以萬曆本作底本,用天啟本通校,作者所徵引的史實及書籍,也盡可能查尋出處,據以勘誤。

明史于慎行傳及沈域刻筆麈小引附錄於書末,供讀者參考。

筆麈題辭

余幸以年家子事先生,於詞林為後進,辱先生不鄙夷,時相過從,與之談論今古,揚於文藝。余聆其言,若驚河漢,韙其識,如陟泰岱而望吳門。世言新都博而不核,弇州核而不精,博而核,核而精,余於先生見之矣。比歸臥東山,益得以其閑討探當世得失之故。於是傍搜博採,屬詞比事,史摘漫錄、筆麈次第而成書。客歲,余赴召,約先生晤別於岱,夜語良洽,因手筆麈稿以示余。余受而北征,軺焉,舟焉,而稿具焉。展之,則朝家之典章,人物之權衡,經籍、子史、禮樂、兵刑,以至財賦阨塞之區,耳目睹聞之概,纖悉具備,而又綜二氏之異同,考四裔之源委,運折衝於寸管,總經緯於毫端,信經國之大業,寧尾尾詹詹資清暇之談柄已乎?乃若璅、夢諸篇,托寄遠而切劘深,士大夫不可不置一通於座側者。余每恨曩侍先生日,猶未能少盡先生之奧,今幸於此而復睹一斑也。既卒業,爰綴其拳拳服膺者如此,以復於先生。且有請曰:蒲輪且至,執斗魁而不妨揮麈,惟先生饒為之。余謹辟咡以俟。

年家子北海馮琦書 筆麈跋

吾師文定于公有穀城全集及讀史漫錄行世,小子寵間嘗少效編次之役矣。第恨史錄坊刻,謬付傭書,罔識校讎,猶仍魚魯,意甚嗛焉。茲歲公車報罷,適公子中翰君緯奉使東還,與之昕夕聯舟,因復出師所為筆麈手稿視,寵潸然卒業,慨慕彌深。大都錯綜今昔,揮霍見聞,無論國故、典章,覯若懸象,即間雜齊諧,亦屬勸百此。其意旨所嚮,則略與史錄同。而牆籬載筆,有觸輒書,標置未遑,良亦有待也。寵竊寅緣緒言,紬繹條貫,敬釐為卷者十有八,為類者三十有五,實不能贊乎一詞,亦匪敢秘其鴻寶。編摩既竣,用歸其副於中翰君。蘭臺石室,不可無此一編,知非獨王、謝家物耳。

萬曆癸丑秋七月既望,福唐門人郭應寵薰沐勒於黃石山堂。

穀山筆麈卷之一  制典上

唐制,天子御殿見群臣,曰常參;朔望薦食諸陵,有思慕之心,不能御前殿,則御便殿見群臣,曰入閤。宣政,前殿也,謂之衙,衙有仗;紫宸,便殿也,謂之閣。由正衙喚仗,由閣門而進,百官隨而入見,謂之入閣。以此推之,乃以常朝御正衙,朔望御便殿也。本朝朔望御正殿,百官公服朝參,而不引見奏事;每日御門視事,百官常服朝參,諸司奏事。蓋以朔望御殿,備朝賀之禮,而以日朝御門,為奏對之便。較之唐制善矣。

國初設官,以品秩為上下。當時朝儀,想亦專擅品級,不分散要。世宗自甲午以後,凡三十餘年不視常朝,即歲時肄禮,惟講會同之儀,而日朝之典,遂至無一人記憶。穆考登極,始復常朝,鴻臚搜求故實,多所散失,不知於世廟初年合否。以予所見,班行其東西分立,則勳戚在西上,東面,不與百僚齒。左班面西侍立,一品、二品為第一行,三品次之,為第二,四品五品京堂次之,為第三,宮坊五品六品次之,為第四,翰林六品七品次之,為第五,兩房中書次之,為第六,此為一段。其下,則六科為第一,吏部第二,中書舍人第三,此為一段。其下,則御史第一,五部次之。自此以下,品級官制紊不可紀矣。右班面東侍,則錦衣在前,五軍都督府次之,其後,七十二衛指揮等官,不惟班次不可知,即冠服藍縷,往往而是。叩頭禮畢,則左班內閣,右班錦衣,俱由玉陛升立金臺左右,六科升立甬道左右,東西向,御史立於甬道左右,北向。其北面行禮班次,則公、侯、駙馬、伯列三班於前,去文武階次稍遠,其下,則文武兩班同上御道,左右分立,一品、二品為第一,三品第二,四品、五品京堂至翰林史官、吉士第三,科道、中書第四。其下,則六部郎官亦頗紊亂。其同班序立,翰林七品在小九卿六品之上,宮坊六品在小九卿五品之上,宮坊五品在大九卿五品之上,講、讀學士在大九卿四品之上,惟讓僉都、少詹、光,學士在僉都之上。至於六部郎官,往時或敘衙門,一吏,二禮,其下則戶、兵等部,故有主事立於郎中之上者。其後,戶部主事賀邦泰者,以禮部在其上,嘗上書爭之,有詔:六部郎中並列,員外次之,主事又次之,以官品為準。然熟視諸曹與吏部齒者,咸踆踆若不敢先。久之,又稍稍紊矣。右班武臣,當以都督為先。自世廟以來,錦衣權重,又陸、朱諸公皆三公重銜,官在都督之上,故立於首,若與內閣相視者,而都督以其貴寵,不敢與亢故也。萬曆戊寅,朱太傅已沒,掌錦衣者,俱都指揮等官,相沿舊規,仍立前列。其後,遂有爭議。部中以錦衣貴重,竟不能持可否,乃令錦衣仍前立,行稍下,都督立其後,稍上,鳴鞭行禮畢,則錦衣升立金臺,都督方為首行矣。此遷就之方,非正禮也。

古時五等之爵,原有等級,如唐爵,國公一品,郡縣公二品,侯三品,伯四品,子、男五品。至宋,略倣其制。惟本朝公、侯、伯三等皆在一品之上,不與文武齒矣。

大明會典:「官員隔一品避馬,隔三品跪。」惟法從不然。今諸寺大卿皆三品也,乃避尚書、侍郎,公侯勳臣在一品之上,乃避內閣,六卿二品避內閣,亞卿三品避太宰,文官八、九品者,亦與公侯抗禮,道上不避,此倒施也。史官、諫議與六卿抗,抑亦過矣。會典所載,直為不與同品者比,非欲以新進書生與朝廷老臣分廷而坐也。近世風俗大壞,人心不古,大臣持祿固位,折節於臺諫,臺諫怙勢恃力,抗顏於大臣,安所得廉遠堂高之義哉?若大臣不愛官爵,即自重不為抗,臺諫不畏強禦,即守禮不為詘。奈何其不然也?

國家典章制度掌故,所守不肯深考參稽,多所謬誤。往在部中,見一二事可笑。如金山列廟妃嬪,歲有遣祀,其諭祭之文,皆其初附祀典,出於先朝所命,著其奉供之勞,此易世即當更者。又或僅隔一朝,猶稱庶母,皆當世之稱謂也。今已累歷朝數矣,以倫輩推之,皆在高曾以上,而猶用舊文,此何理也?又國初仁、宣以來,為天潢長支,其視諸王之行尊者,皆叔父也,故王書有叔無伯,其視諸王同行者,皆弟也,故王書有弟無兄,此自當時倫常言之爾。今歷數世,長幼之倫,互有上下,而賜書之文,猶用舊稿,至有以伯為叔,以兄為弟,又何禮也?兩房中書惟據舊稿抄謄,不核世次,諸公以為故事,不甚咨省,故謬訛至此爾。南京太廟已不設主,惟奉先殿有五祖神主,以仁孝皇后配享,此亦一大謬也。

昔顏魯公請定唐列聖之謚,以為周之文、武,稱文不稱武,稱武不稱文,蓋舉其至者故也。今列聖謚號太廣,有逾古制,請自中宗以上,皆從初謚,以省文尚質,正名敦本。議者皆以為然。或謂,陵廟木主、玉冊,皆已刊勒,不可輕改,其事遂寢。不知陵廟所刻,乃初謚也。人臣當國家制度,苦於不能深考,為識者所譏,此其證矣。魯公議謚號,最為有見,然當時尊號徽稱至十餘字,何不并議更之?天無上之尊,近於無名,即謚止一字,不為貶損,然追崇祖先,褒述功德,即稱名稍溢,亦不為過,奈何身臨宸極,臨制萬方,而徽號尊稱重累不已?益無謂矣。本朝廟號多至十六字,比之唐、宋尤為過溢,惟年號不更,及主上臨御,不上尊號,此唐、宋所不及也。然聖母徽稱累至數字,亦覺太溢,此與人主尊號何異?尊養之至,亦豈在彌文繁稱哉?

本朝謚法亦有參差。廟號十六字,而親王謚止一字,此以多為貴也。親王一字,而郡王大臣二字,此則以少為貴也。後世廟時,謚真人為四字,則又以多為貴矣。

宋高宗山陵,朝議以世祖為號,尤袤 【 「袤」原訛作「衰」。尤袤與洪邁議宋高宗謚號,見宋史尤袤傳。茲據改。】 駁之,謂:光武以長沙王後,布衣崛起,不與哀、平相繼,稱祖無嫌;太上中興,實繼徽宗正統,以子代父,非光武比。乃稱高宗。以子繼父,不當稱祖,誠萬世斷案,而嘉靖上成祖廟號,無以是告者,豈未深考與?抑知而不敢也?

唐制,二月八日及生日、忌日公卿朝拜諸陵。又有忌日行香於京城宮觀,天下諸司,亦於國忌行香,至宋猶有宮觀行香之禮,外州不同也。漢、唐以來,諸帝升遐,宮人無子者,悉遣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櫛,沾衾枕,事死如生,至宋不聞有此。本朝國忌,上陵及內殿有祭,無行香宮觀之禮。諸陵惟中官灑掃,不遣宮女,皆前代所不及也。

本朝行出,樂設不作,回鑾乃奏鼓吹。初不解其故。及讀南史:梁武帝有事太廟,詔以齋日不樂。至今,鑾輿始出,鼓吹從而不作,還宮乃如常儀。方知駕出不奏鼓吹,蓋有所本云。

唐、宋郊祀之典,費至巨萬,每以國用不充,曠而不舉,此未達繭栗陶匏之義也。唐每郊祀,啟南門,灌其樞,用脂百斛,即此一端,他可知矣。今都城南門亦閉不開,惟郊祀駕出方啟,不過數軍士推轉之耳,何至用脂數百斛耶?

本朝后妃多出民間,勳戚大臣皆不得立,亦其勢使然,顧於國家有益。觀漢宣帝許后起微時,登至尊日淺,從官車服甚儉。及霍后立,輿駕侍從日盛,賞賜官屬以千萬計,與許后時懸絕。女子若生長富貴,不知民間苦樂,起而居天下之上,縱志奢華,無所吝惜,人主又從而悅之,奇技淫巧必從此作,天下敝矣。閭閻子女,平生所見,固少奢麗之觀,一旦享至尊供奉,方且駭懼若不敢當,其於服飾器用,必有愛惜,不至暴殄。且在人主左右,得以民間所見,朝夕陳說,使九重之上,知閭閻情苦,勝於箴誦訓諫當萬萬也。祖宗立法之善,此其一云。

唐時公主下嫁,舅姑拜之,婦皆不答,至德宗始從禮官言:公主拜見舅姑、兄姊,舅姑坐受,兄姊立受,如家人禮。此可為後世法矣。本朝公主出府儀注:三日拜見舅姑,公主東向,舅姑西向,立受二拜。較之唐制已為不侔,然尊卑之分猶自不紊,第不知果能如儀否。而王府郡縣主君出嫁民間,乃或持居尊之體,與舅姑抗,此不知令甲者耳。

制典下

古今規制大略相仿。自漢以來,奏事得請輒報曰「可」,即今之「是」也。江左詔書畫「諾」,唐時畫「聞」,即今之「知道」也,其稱「奉聖旨」,則自宋然矣。

唐時廢置州縣,除免官爵,中書為發日敕,請御畫而行,想即所請制日也。今制,誥命惟書成進覽,用寶而行,不請御畫矣。

唐史:崔胤奏事,昭宗與之從容,或至燃燭。高駢子使人紿畢師鐸曰:「已有委曲在張尚書所。」當時臣下奏對,謂之「從容」,機密文書,謂之「委曲」,此虛字實用也。唐時,臣下取旨,謂之「候進止」。宋時,臣下取旨,謂之「伏候指揮」。本朝謂之「請旨定奪」。此實字改用也。

唐制,降詔之外,有所訪於群臣,則用朱書御札。今內降御札,猶用朱書,其例昉此。

今制,平行文移,率用「准」字,即「準」也。自唐以來,皆用「準」字,至寇準為相,省吏避其名,遂減「十」字,至今不改。

唐初,詔敕皆中書、門下所撰,乾封以後,始召文士元萬頃、范履冰等待詔北門,謂之「北門學士」。玄宗即位,始置翰林院於銀臺門內,以處藝能技術之士,又置翰林待詔,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學,又以詔書文告悉由中書,多至壅滯,始選朝官有學識者,入居翰林供奉。開元二十六年,始以翰林供奉改稱學士,別建學士院於翰林之南,俾專內命。至德以後,天下用兵,深謀密詔,皆從中出,翰林學士例置六人,以年深德重者一人為承旨,以獨當密命故也。貞元以後,為承旨者,多至宰相。此唐時始末也。宋時,以中書舍人掌內制,翰林學士掌外制,每有除命,兩院撰草,有所不合,貼黃執奏,而宰相之選,多在其中。至於醫卜供奉,亦附翰林。此宋時翰林大略也。今之內閣,即承旨、兩制之遺而權任過之。學士以下,講讀、撰述分領藝文之事,若漢之承明、金馬,而書畫技術之流,分置兩殿,視宋之制為盡善也。

唐之選法,五品以上,宰相商議可否,以制誥行之,六品以下,吏部銓才奏擬,詔於告身上畫聞,而無所可否。其後,宰相權日起,拾、補以下,皆不由吏部,非正法也。本朝卿貳開府、五軍都督及各邊大將,吏、兵二部會九卿推補;方面及將領,吏、兵二部各推二人名,詔用其一;守令以下,則徑擬一人,詔旨報可,無所可否矣。法與唐略相似,而就中主持,皆由本部,九卿與會議,無所從違,視古之吏部,不啻重矣。

漢、晉以來,朝官乘車猶有古制。唐將相王公皆乘馬,至元和中,宰相張弘靖出為幽州節度,雍容驕貴,肩輿造太極殿。又昭宗討李茂貞,長安市邀宰相肩輿訴其無罪。即此數事,唐已有肩輿之制矣。宋初,朝臣亦乘馬,三品以上,方用羢座,以別等威。及建炎南遷,以江南街路滑,始許朝士乘檐子,亦肩輿之制也。承平日久,漸習安佚,自古然矣。國朝文武大臣皆乘馬,自景泰以後,三品文臣例許用轎,勳戚一品,惟年老寵優者方敢陳請,他不許也。

唐制,中官服色,即中尉、樞密,皆(衤癸)衿侍從。僖宗之世,始具襴笏。至昭宗即位,大祀圜丘,又命以冕服劍佩侍祠,蓋楊復恭恃援立之功,威稜震主,故以是假之也。按唐初,士人服衿,馬周上言,請加襴紬褾襈,為士人上服。開骻者,為缺骻袗,庶人服之,想即所謂揆衫也。衣裙分,謂之(衤癸),如今邊將箭衣之製袍。施橫幅於下,謂之襴,今之襴衫。本朝中官,貴極於四品,其後多賜蟒玉,為一品之服,而朝服則不以服,此亦揆衫之遺也。惟司禮之長,遣祭中霤,則有祭服,其徒多圖之畫像以為榮觀。可見冠冕服法不施■[上執下目,即𥊝字的異體]御,自昔然矣。

唐、宋宰相執政受命,皆宣麻,播告百官在廷,至節度使受命出節,撤閣屋無倒節理,以示不屈,其重如此。本朝自永、宣以後,大小除拜,止於題疏報可,不給誥授,即內閣、六卿,亦止片紙書名,傳宣所司,邊鎮大將,捧制誥而出,如遣一使,視古宣麻推轂之禮,抑何遠也!

唐制,拜官之日,即給告身。其人先輸朱膠綾紬價錢,方請書給,即今之誥授也。宋制亦然,每至宣麻,誕告鎖院演綸詞頭已下,外人未知,其密且重如此。

國初,拜官之初,亦給誥授。其後,除授陞遷,止奉成命,吏部備云旨意,移以咨劄,以為憑據,至考滿覃恩,方給誥授,以獎其成。是虛者反重,實者反輕也。世衰俗敝,惟利否所在以為重輕,而不知大體,故訓詞累牘之褒,視如文具,而批答一言之報,寵若丘山,非累牘輕而片言重也,勸誡者虛而黜陟者實爾。夫君父之命,如綸如綍,恩則雨露,威則風霆,奈何以進用為榮而因以重其言,以獎成為虛而因以輕其典耶?人心世道,此足以觀矣。

唐時,致仕官朝參之班在本品見任之上,此意甚雅。至宋時,大臣雖隆貴顯赫,其考終書銜,以有致仕為榮,故當時致仕大臣,相知為詩賀,其重如此。本朝致仕官居鄉,禮體與現任同,而無朝請之文,然猶有古意也。乃邇來世俗薄惡,日趨頑敝,大臣懸車,至不見禮於小吏,而士大夫貪逐名寵,往往以致仕為諱,而有得罷去者,輒曹聚而唁之,何論賀矣!嗟夫!此所關係甚大,非淺見者所知,即語之亦不解也。

唐莊宗時,吳越求以金印玉冊封國王,有司言,故事,惟天子用玉冊,王公皆竹冊,又非四夷無封國王者。帝曲從鏐請,予之。今制,兩宮徽號用玉冊,親王金冊,郡王鍍金銀冊,印如其冊,而國王之號,亦惟施於四夷,宇內不封也。

宋理宗諭群臣曰:「近來早朝,多奏臣下辭免小事,而事件大者,乃從繳進,甚非臨朝聽政之意。今後宜就早朝面奏。」此與本朝制度大略相同。總之,承平之體,相襲而然,皆非開創之規也。

元時,宰相拜住言:「朝廷雖設起居注,所錄皆臣下聞奏事目,上之言動,宜悉書之,以付史館。」可見起居之廢,肇自勝國,上下之隔久矣。觀通鑑續編所記元人事實,與今實錄規格不甚相遠,以此知本朝實錄,乃國初館閣諸公沿襲元人之法而成,所以遠不及古,良可慨也。

元至中葉,經筵之制大備,以勳舊大臣知經筵,次至同知講、讀以下,大略如今日之法。宋時所未有也。

至治三年,命學士曹元等纂輯累朝格例,名曰大元通例,頒行天下。天曆元年,又命儒臣采輯本朝故事,准唐、宋會要,名曰經世大典,即今會典體也。

宋、元封贈大父母,降父母一等,封贈父母,降本身一等,蓋推恩近重而遠輕也。然子孫之心終有不忍。本朝封贈三代,一如見爵,教孝之典,可謂大備矣。

穀山筆麈卷之二  紀述一

純皇之誕孝廟也,時萬貴妃寵冠後廷,宮中有孕者,百方墮之。孝穆太后舊為宮人入侍,已而有孕。貴妃使醫墮之,竟不能下,乃育之西宮,報曰:「已墮。」上不知也。一日,上坐內殿,咄嗟自嘆,一內使跪問故,上曰:「汝不見百官奏耶?」小內使應曰:「萬歲已有皇子,第不知耳。」上愕然,問:「安在?」對曰:「奴言即死。」於是太監懷恩頓首曰:「內使言是。皇子養西宮,今已三歲,匿不敢聞。」上即百官語狀。明日,廷臣吉服入賀,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宣詔,孝穆抱皇子泣曰:「兒去,吾不得活。兒見黃袍有鬚者,即而父也。」皇子衣小緋袍,乘小轎子,擁至奉天門下。上抱置之膝,皇子輒抱上頸,呼曰:「爹爹。」上悲泣下。是日頒詔天下。時孝肅居仁壽宮,恐皇子為皇妃所傷,乃語上曰:「以兒付我。」皇子遂居東朝。自是,諸宮報生皇子者相繼矣。一日,上出,貴妃召太子食,孝肅謂太子曰:「兒去毋食也。」太子至中宮,貴妃賜食,曰:「已飽。」進羹,曰:「羹疑有毒。」貴妃大恚,曰:「是兒數歲即如是,他日魚肉我矣。」忿不能語,以致成疾。初,孝穆為宮人時,有宮人當直宿者病,而強孝穆代之,遂有孕云。孝廟既生,頂上有數寸許無髮,蓋藥所中也。傳云:太子迎入東朝,貴妃使使賜孝穆死。或曰孝穆自縊。萬曆甲戌,一老中官為予道說如此。

世廟晚年,諱言儲貳,有涉一字者死。穆考在潛邸,朝夕危懼。今上誕生,不敢奏聞,至兩月間不敢剪髮。一日,有宮女最幸者,乘間以聞,上怒而譴之,宮中股栗,莫知所為。太監黃錦熟念無可為策,一日,伺上色喜,即命宮女、中官於殿廷欗楯所至皆置樽俎,上問何故,黃即伏奏:「皇上有喜。」上曰:「何喜?」黃曰:「上自思之。」上遲迴曰:「念惟生一孫,差可喜耳。」黃即呼宮女、中官頓首呼萬歲。於是,禮官始敢以皇孫聞也。

世廟久在西內,朝夕御膳,不用大官所供,皆以左右貴璫輸直供應,取其精潔便適也。諸璫以此市寵,務為豐華。穆廟以來,相沿為例。已而賜予日減,諸璫匱竭,而供膳之費,不減舊時,無論其他,即司禮之長,日役內使百餘,以供廚傳,所費可知也。諸璫力不能供,無以為資,往往請托諸司,以佐其費。蠹政之源,亦有在焉。嘗謂此事極為不雅,以萬乘之主,玉食萬國,而受左右私養,是何體統?及考唐玄宗時,諸貴戚以進食相尚,每進水陸千盤,一盤費中人十家之產,蓋知此風自古已然。彼或偶一進獻,非以為常,故能極其侈靡若此。明皇荒侈之時,何所不至,豈聖世所宜有哉!

一日,從二三同列入觀西苑,見空地柱礎臺階皆為瓦礫。問之,則隆慶改元,將世廟所建離宮大半拆毀故也。予怛然傷之,以為當時柄國之臣,輕損舊跡,非臣子之義。及讀南宋史,孝武奢慾無度,大營宮室,及帝殂,執政者即罷南北二馳道,及孝建以來所改制度,悉還元嘉之舊。尚書蔡興宗以為:「先帝雖非聖德之主,要以道始終三年無改,古道所貴,今殯宮始撤,山陵未遠,而凡諸制度興造,不論是非,一皆刊削,雖復禪代,亦不至此。天下有識,當以此窺人。」嗟嗟!興宗數語,可謂知大義矣。大臣不明忠孝大義,本諸人情,協之天理,而徒以私智小慧牢籠天下,往往為有識者所窺,竟亦莫之悟也。若此,而高談學術,自附聖賢作用,寧能使天下無識微之士耶?

蕭育論趙飛燕事曰:「褒獎將順君父之美,銷滅匡救既往之過,古今通義也。事不當時固爭,防禍於未然,各隨首阿從,以求容媚,及宴駕之後,尊號已定,萬事已訖,乃追探不然之事,訐揚幽昧之過,此臣所深痛也。」此數語,極中人臣不忠之弊。隆慶中,閣學新鄭高公拱正王金之獄,其議與此暗合,雖其指在於矛盾華亭,加以大罪,而其言則大體所關,不可易也。然趙氏絕成帝之祀,方士損世廟之名,於法又不可不誅。若直為君父隱過而不討其賊,則世之可諱而不敢發,有甚於此者矣。

嘉靖末年,文學侍從諸臣,多以撰述玄文入直西苑,恩禮優越,百僚莫望焉。隆慶以來,主上常御講筵,詞林諸臣,橫經入說,亦荷殊恩,歲時賜賚,從閣臣之後,回視西苑之遇,雖不如其烜赫,然於儒臣之體則不失,賢者所樂從也。予在禮曹,中州郭文康公樸曾有一書,稱「公等遭遇聖明,荷恩以正。」蓋自嘆當年西苑之事出於不得已,而有慕於後進云。

穆考在位六年,恭儉寬簡,未嘗有過舉,一日思食驢腸,左右請宣索,上曰:「此宣一出,大官將日殺一驢以俟矣。」遂止不進。又東宮嘗欲啖市錫,召一中使問價,使請發百金於市,不時索進,上曰:「此在崇文街坊賣,銀二三錢可買許多,何必用如許?」乃以銀三錢,即買兩盒以入。上曰:「此需百金耶?」尤節賞賜,中官即甚愛幸,不賜金帛。在玄武門較射,中者以二胡餅賜之。其儉如此。

前代人主嗣位,有太后者,生母止稱皇太妃。我朝孝肅以來,始併稱太后,惟嫡母加徽號二字。隆慶壬申,上稚年即位,議兩宮尊號,召輔臣張居正等於平臺面諭,欲於皇貴妃尊號多加二字,蓋反欲尊慈寧也。面諭之明日,東閣會揖,江陵謂禮部曰:「故事,中宮當加二字,既同為太后,多二字何用?」時豫章王希烈為禮侍,署篆,即應曰:「諾。」于是,兩宮並尊。慈寧既不加多,亦不減一字矣。是時,皇上聖學,虛心以聽,輔臣肯力爭一言,引古曲諭,當亦無難處者,乃迎合內旨,使祖宗舊法,一旦更變,識者慨之。嘉靖初年大禮之議,至於發言盈庭,死者接踵,茲乃至兩宮之禮,無一人片語者,可見士氣人心日以委靡。事若不急,所關甚大。

萬曆甲戌五月,穆考祔太廟,一日東閣會揖,相君謂少宗伯汪公鏜曰:「祔廟,新主當從左門入,以高廟在上故。」汪曰:「故事,當從中門。」相君曰:「安知故事不謬?第從左門入,不必議。」汪俯曰:「唯。」萬曆初年,議禮論政之體皆倣此。

上即位時,方十歲,以英明聞宮中,謂之小世宗。一日,穆廟恭妃院遣一內使持金茶壺闖出禁門,遺其私家,為門者所奏。上曰:「此器雖妃所有,然大內器不當闖出。」詔笞內使三十。乃使使以百金遺妃曰:「即妃家貧,以此給賜。先帝所賜器,不可出也。」

上初即位,宮中內宴,仁聖上座,慈聖猶在閣中,不敢同坐,其後稍久,乃併坐云。國朝家法極嚴,上詣兩宮朝,皆設席座前,起居叩頭,跽而受茶,迄不敢坐。即時內宴上座,上坐東閣,中宮坐西閣,每一奏酒,上自執爵,中宮持樽,長跽而獻,仍各退入東西閣,再奏,又出,以至九奏,傳兩宮起,上與中宮仍跪請留。已,乃設小座於閣內,兩宮帝后同座,行爵無算,始為家人語。蓋大宴,帝、后不坐也。宮中內宴,謂之上座。先期有奏書,宴有致語,皆詞林撰進。

甲戌,上一日御講畢,語輔臣曰:「昨日禁中花盛開,侍母后賞宴甚歡。」蓋指慈寧宮也。輔臣奏曰:「仁聖太后處多時寂寞,惟上念之。」上起還宮,以白慈聖,即自駕往迎仁聖過大內賞花。母子傳觴而飲。

上一日御文華殿,語輔臣曰:「先帝雅好珠玉,朕思此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好之何用?」居正等奏:「聖諭甚善。第恐有妃后時不免要用。」上曰:「亦不用也。」時聖齡十有一歲。

經筵進講,在文華前殿,日講在殿後穿廊,正字在後殿東閣設一幄,次又東一室,乃上所遊息。一日,同二三講臣入視,見窗下一几,几上設少許書籍,又一二玉盆,盆中養小金魚寸許,上所玩弄也。西壁一几,几上筆硯無甚珍異,筆皆市中所買,上貼筆匠楊彥章名楮,皆折簡,一如士人所用。其樸如此。

江陵相君柄政,上眷顧殊絕,古今無兩。每日御講筵,講臣出就直廬,平漏,相君以侍書入,在文華後殿東偏張一小幄,相君、司禮侍立,造膝密語,於此見之,上顧相君有所欲語,正字即避走,出殿門,少刻,聞語止乃入。一日,江陵在直廬感病,上御文華後閣,親調椒湯,使使賜之。又盛暑御講,上先就相君立處,令內使搖扇殿角,試其涼暄;隆冬進講,以氈一片鋪丹地,上恐相君立處寒也。

上一日御講,一中官旁侍,竊搖扇,上忽目之,還宮,召而杖之曰:「諸先生在旁,見爾搖扇,以為我無家法也。爾不畏諸先生見耶?」

慈聖內教極嚴,上或宮中不讀書,即召使長跽面數之。每御講筵入,常戲作講臣進退之禮,進講太后前,以驗其記否。當朝日,五更至上寢所,呼曰:「帝起,今日早朝。」即呼左右掖坐,亟取水為上沃面,挈之登車以出,故上宮中起居罔有不欽。而一二大璫,奉太后懿旨,左右夾持,時至過當。比上春秋稍長,積有所不堪,而難於發也。

上初登極,或時與宮中小內使戲,見馮璫保入,即正襟危坐曰:「大伴來矣。」小內使侍上遊戲者,馮璫常陰罪之,故宮中皆嚴馮璫,璫亦稍專橫,即上有所責罰,非出馮口,毋敢行者。及上稍長,積不能平,而左右一二親昵,稍稍以馮璫罪狀聞,上以太后故,不敢發,然心恨之云。一日,上戲以所御扇藏殿中隱處,戒左右毋泄,而令馮璫求扇,馮汗流四馳,求之不得,以是為劇。又一日,見馮璫衣大紅色甚鮮,問曰:「何處得此。」方食蜜飴,即以賜馮,親為納之袖中,油盡污乃止。馮退而泣。

紀述二

上初即位,好為大書,內使環立求書者常數十紙,而外廷臣僚得受賜者,惟內閣、講臣數人而已。所賜江陵如「弼予一人」「永保天命」「爾維麴蘗」「汝作鹽梅」「宅揆保衡」及「捧日精忠」。堂閣之扁,不可數計,字畫遒勁,鸞迴鳳舞,濡毫揮灑,頃刻而成。時聖齡十餘歲矣。一日,謂相君曰:「朕欲為先生書『太岳』二字。」相君曰:「主臣不敢。」上乃已。

甲戌四月,內賜輔臣江陵張公居正「宅揆保衡」四字,桂林呂公調陽「同心夾輔」四字,六卿「正己率屬」各一,講臣六人「責難陳善」各一。時行尚未與講。六人者,學士丁公士美,宮坊何公洛文、陳公經邦、許公國、學士申公時行及翰撰王公家屏也。丙子,殿讀張公位及行補入講幄。一日,上顧相君曰:「新講官二人尚未賜與大字。」相君曰:「惟上乘暇揮灑。」一日,內使濡墨以俟,上遂大書二幅賜位及臣行。字畫比賜諸公者稍大,而老成莊勁又若勝前歲者。蓋御齡已十五矣。

甲戌五月,翰林院中吏舍有白燕一雙,獻之內閣,又閣中蓮花早開,相君並以獻。上溫旨諭答之。已而出白燕送相公所,不知何故也。傳聞白燕奏入,馮璫使謂江陵曰:「主上衝年,不可以異物啟其玩好。」又一中使語予曰:「白燕,相君所獻耶?大非宰相事。不聞越裳之雉耶?」昔正德時,中官橫甚,莫之敢指,惟太監呂憲者,以清謹著聞,甚惡其曹所為,第不能拯耳。憲嘗鎮守河南,有獲白兔以獻者,中丞臺送憲,約共為奏上之,憲乃置酒召中丞飲,腊兔送酒,中丞大愕,問故,憲笑曰:「夫貢珍禽異獸以結主歡,乃吾輩所為,公為方鎮大臣,奈何獻兔?」中丞大慚。憲,濟南陽信人也。

萬曆丙子,內閣奏設起居之職,以日講六人日直起居,史官六人分纂六曹章奏。御門早朝,起居、史官立於螭頭之下,駕出則扈從。上一日顧見史官,還宮偶有戲言,慮外聞,自失曰:「莫使起居聞之,聞則書矣。」起居之設,有益於君德如此。惜其職不盡舉耳。

丙子三月,上出宮扇三十柄,命講臣六人題詩。扇繪花木鳥獸,各書四柄。六人者,學士申公時行、宮允何公洛文、陳公經邦、宮贊許公國、太史王公家屏、張公位也。

丙子,上於宮中檢得成祖四駿圖以賜相君。四駿者,成祖用兵所乘也。相君為題跋奏之,上悅,賜金。已又檢成祖騶虞手卷一幅賜相君,相君藏之內閣,圖中一時公卿儒者皆有題跋,翰墨甚精。賜內閣者一小卷。仍有一卷,長數丈許,鋪文華後殿,僅乃竟卷,此則藏之內府矣。

丁丑十二月,上出畫冊一函,凡二十六幅,命講臣六人分賦。學士申公時行、宮諭何公洛文各賦五幅,宮洗許公國、宮允陳公思育、翰撰陳公于陛與行各賦四幅。奏上,賜銀豆。畫多蟲魚山水,半無博識,中有宣廟御筆數幅,精絕特甚。行所分者,宣廟汀鷺一幅,其三,則馬遠、馬麟山水及鵪鶉也。

丁丑,行在講筵。一日,講官進講論語,至「色,勃如也」,讀作入聲,主上讀作「背」字,江陵從旁厲聲曰:「當作『勃』字!」上為之悚然而驚,同列相顧失色。及考注釋,讀作去聲者是也。蓋宮中內侍伴讀,俱依注釋,不敢更易,而儒臣取平日順口字面,以為無疑,不及詳考,故反差耳。此一字不足深辨,獨記江陵震主之威,有參乘之萌而不自覺也。

己卯,上在西城飲酒,有慈寧內侍二人在旁,上使歌新聲,辭以不能,上醉而怒,取劍將擊之,為諸奄所勸而止,乃割其髮。翌日,太后大怒,遣人傳語閣臣。江陵具狀切諫,其詞甚激,有鬻拳之風,且草罪己御札,呈覽發行。而太后召上長跽,痛數其過,至云「天下大器,豈獨爾可承耶?」內中因有傳於上云:太后令馮璫向閣中取霍光傳入覽。上心以此大恨。再踰年,江陵遂死,馮逐而張族矣。此後,太后憚上威靈,不復有所諭,輔導諸臣,亦不敢極力匡維,而初政漸不克終矣。江陵自失臣禮,自取禍機,敗在身家,不足深論,而於國家大政,有一壞而不可轉者,何也?凡天下之事,持之過甚,則一發而潰不可收,辟如張鼓急則易裂,辟如壅水決則多傷。即以內使一事言之,人主在深宮之中,以醉飽過誤,斷一奄人之髮,不為非過,而未至大失,輔弼大臣,付之不問,則猶有憚而改,即欲規正,亦當從容陳說,使之自解,何至假太后之威,中外相應,制之股掌之間,使之藏怒忿志,蓄極而發,從此惟所欲為,無復畏憚。數年以來,誅戮宦者如刈草菅,傷和損德,無可救藥,視一奄人之髮,相去何如?則持之太急故也。嗟夫!以善為之,而不知其陷於太過,則不明於春秋之義者矣。

萬曆庚辰,文華殿西入內角門柱礎,有「天下太平」四字,拭之不滅。江陵以為瑞也,請上臨觀。上見之不懌,曰:「此偽也。」因考宋史:紹興十六年,慶州民家朽柱有文,曰:「天下太平」。秦檜大喜,乞付史館,以飾和議之非。古今詐飾,往往暗合如此。然江陵倘曾考宋事,必不為此。考武后時,有以丹漆書龜腹曰:「天子萬年」,詣闕獻之。宰相李昭德以刀刮盡,奏請付法。昭德雖有才略,而品地甚輕,猶能力排偽端,江陵自處何如,作此等兒戲,將為昭德所笑矣。而聖明獨斷其詐,尤古帝王所不能及也。偶詢石上假字,蓋以龜尿書文入寸許,即鑿取一層,亦自不滅,術家戲法類能為之。上想知其故矣。

本朝家法極嚴,人主在母后前,跪而白事,立而侍食,不敢設座,此在事親之禮自不為過。母后深居禁中,即委裘植腹,不與大臣相接,前代垂簾之制盡罷不設,此在母后自處,亦甚有禮,然有一二太過,臣下瞻視心竊不安者。萬曆甲申,上奉兩宮同閱山陵,在兩宮輦前乘馬導引,不由中道,及山頂御帳,遙望兩宮幄前,主上立侍,臣下見之,心甚不寧,此亦失體。兩宮輦出,乘輿自當先行,即以前導為名,亦不必避道,御帳獻茶,上可退居別幄,亦不必立侍,使臣下望見也。宋時,明肅太后與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車先行,魯宗道以夫死從子之義爭之,太后遽命輦後乘輿。冬至,帝率群臣朝太后於內殿,范仲淹上疏,以為天子奉親於內,自有家人禮,今顧與百官同列,北面而朝,虧君體,損主威,非所以垂後世法。設使范、魯二公見今日之禮,必有以處此矣。而一時公卿侍從,倉皇望見,不敢冒陳,亦大闕典也。

後唐潞王卜相,以姚凱、盧文紀、崔居儉才行互有優劣,不能自決,乃置其名於琉璃瓶,夜焚香祝天,以筋夾之,此亦枚卜之意也。世皆傳金甌之覆以為美談,而琉璃瓶事無引及者,豈以五代時事不足稱據耶?萬曆中,選擇尚主子弟三人入見,上親以其名呈太后,太后置金瓶中,焚香祝天,取其一,選上,即時以緋袍覆之,送入春曹,其兩人陪入者,賜金綺罷出,送順天府庠。此昔所目睹,亦琉璃瓶之遺制爾。

穀山筆麈卷之三  迎鑾

天下之事有機,機之所在,有不可以理論而可以勢解者,以策士之所以勝也。凡天下之事,有可為而不為者,此其心必有所在而難於言,拂而語之,千百言而不入,探而操之,一二語而有餘,此所謂機也。秦檜之殺岳王,世以為守金人之盟,綜其實,不然,殺岳者,高宗之志也,高宗志不在於迎淵聖而檜知之耳。我英宗北狩,群臣疏請迎復,至再三不報,虜酋伯顏、也先索人出迎,至再三不報,及送至都門,竟無一介行李及於迎駕,勢窮情極,遂至自入,景帝之心可知也。其語諸大臣曰:「當時大位,是卿等要朕為之。」及遣使入虜,又命之曰:「若見也先等,好生說話,不要弱了國勢。」蓋欲激怒而絕之也。當是之時,君臣大義、骨肉至情,豈足動其聽哉?唯有利害可陳耳。設有戰國策士,必將說之曰:「今不亟迎上皇,虜日以上皇為名,擁車駕於前行,入居塞上,攻剽城邑,守邊將吏不敢北向發一矢,又迫上皇傳旨,索金犒虜,邊臣何以予之?一年不迎,一年不止,是坐而自困也。此其小也。萬一上皇怨陛下不迎,扈從諸臣有如喜寧輩進策,擁胡騎數萬,結一二邊將,由甘肅、寧夏而入,直至咸陽,復正位號,佈告天下,東向而請命於太后,陛下胡以處之?周王以狄兵入,有故事矣。此其遠者。萬一邊鎮親王有為不軌之謀者,以迎駕為名,稱兵塞上,假托祖訓,合從諸藩,即其謀不遂,而朝廷固已多事矣。惟有亟迎上皇,奉入大內,則陰謀自解,禍難彌消,陛下安枕九重之上,孰與懸口實於天下而陰受其害耶?」此言一出,奉迎之使立遣矣。而在廷諸公,不聞有言及此者,迺徒以君臣骨肉之說進,宜其不入也。何也?利害之念重,必有甚於所慮者,乃可進也。

嗟夫!于少保之功,豈不大哉!然君父蒙塵,普天怛痛,而少保以社稷為重,擁立新主,無一語及於奉迎,豈非慮禍之深,不暇兩全耶?吁,亦忍矣!是時,去建文時方四十年,而人心不同,已至如此。然天下莫以為非,豈非利害之說深溺而不可返耶?少保嘗自嘆曰:「此一腔血,竟灑何地!」其言悲矣。夫一心可以事百君,死生利害,惟其所遇,盡吾心而已,何所不可灑耶?當時,群臣奉迎之請,景帝不欲也,使少保一言,未必不信;其後,易儲之議,使少保以死爭之,憲廟亦未必出宮。徘徊隱忍,兩顧不發,身死西市,欲恨無窮,可不哀耶!夫「社稷為重,君為輕」之言,為人君設也,非為人臣權衡於送往事居之間可以是語決也,若乃登埤而謝曰:「國有君矣」,所以消敵人之望,如分羹之對耳,豈為私議於君臣之間,可以是為動止哉!而一時迂緩之士,卒以為口語,至使君父辱在旃廬,坦然不問。社稷為重,君其弁髦耶?

藩封

高皇帝創建藩國,封二十四王,且半天下,惟吳、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閩、廣、滇、僰不以封,以其險遠,慮至深也。然事有便利,不可不變通者。即如雲南一省,上古所不臣,自入版圖,即以西平世守,黔寧之烈,民吏畏服,二百餘年來,聲教洽暨, 【 「洽暨」,「暨」天啟本作「洎」。】 可謂便矣。然沐氏盤據既久,人心頗附,漸有跋扈之志,如朝弼兇殘不道,自干法紀,朝廷索二婦人,至二十年而不得,非今上英明,縛而付之法吏,不幾唐之中葉哉?夫沐氏強,則尾大不掉,朝廷之法不伸,沐氏衰,則屏翰不固,朝廷之威不振,皆非長計也。莫如建一親王,開府其地,將鎮守之兵改為擭衛,使得統兵御吏,與國初諸王等,黔國以下,悉聽節制,內可以裁沐氏不共之心,下可以堅滇人嚮化之志,即使僰、滇之路聲教有梗,雲南猶國家有也。假如交趾未棄時,建一藩國,使得握兵御吏,毋與內諸侯同,其人以為有王,不復生心,而交南長為國家有矣,孰與捐之夷狄乎?故元混一華夏,六詔、西域皆王其子弟,厥後,元帝北遁,梁王保有雲南,蜀夏既平,乃入王化。其在西方者,亦竟不得剪除,則封以為王,哈密是也。此非其已效耶?或曰:王而握兵,不有江右之慮耶?此不達地勢者也。寧濠據江漢之上游,謂之建瓴而下,滇南處一隅之絕徼,謂之仰面而攻,安有仰面而攻可以取勝者耶?且夫萬里遐荒之徼,而欲與中國爭衡,則公孫不國於白帝,尉陀不帝於南海矣。或曰:炎荒遐裔之區,以王親子弟,不幾於竄耶?此又不然。夫閩、廣、滇、貴皆膏腴樂土,百物所生,而齊、魯、燕、趙之地有不及也,其視山、陝邊郡,苦樂又相懸絕,試取山、陝邊郡一府宗室頗少 【 「頗少」,「少」疑當作「多」。】 者遷之雲南有不樂就者耶?嗟夫!天下無事而為迂恢之談,人必笑以為狂,且言于時禁,動慮後患,誰肯倡不急之議以駭聽?姑記之,以備一策耳。

唐制,諸王食邑不過千戶,乃漢封一小侯也,公主不過三百五十戶,太平獨加至五千戶,可謂侈矣。本朝公主食邑不及前代,而親王歲祿,本色萬石,則過唐、宋遠矣。

國家分封諸王,體貌甚重,其後宗人蕃衍,族屬益疏,又以祿糧支給仰哺有司,於是禮體日以衰薄,故親王有不受方鎮之拜者,有以刺書名與百吏為平交者,有守臣傳呼而出、郡王引車避之者,有下邑令長入郡城不謁親王者,皆非禮也。新進書生,不讀令甲,萬一有舉祖訓以摘者,其何說之辭?士君子立官行己,自有正道,不在以虛文取勝,博剛峻之名,反自干法紀,為識者所笑。近見一二近臣出使藩府,即與親王爭禮,取勝於揖讓之間,以為不辱君命。予嘗笑其迂。蓋事有同形而異情者。如出使敵國,則折敵國之禮所以尊朝廷,奈何以敵國外夷視親藩而與之爭勝?天下一家,自分藩籬,此褻君之大者,不辱何居?  恩澤

古時,將相大臣祿賜甚厚,與今相去遼絕,如漢時,將相封侯皆有國土,而人主賜予動至千萬,即如賜黃金百斤,將相之常也,以百斤計之,為黃金千六百兩,直白金數千矣。如唐時,宰相食料,一月三千緡,一緡為千錢,當直三千金矣。古之上將、三公,其富與今親王等,視一品秩祿何啻十百?亦其時物力充溢,公私給足,與今不同也。

漢臣賞賜,如官儀所載:臘賜,大將軍、三公錢各二十萬;特進侯十五萬;卿十萬;校尉五萬;尚書三萬;侍中大夫各一萬;千石、六百石各一千;虎賁、羽林郎二人共三千。此舊制也。章帝寬仁,賞賜群臣過於制度,則又不止於此矣。本朝三大節止於賜鈔,鈔法不行,止為故事而已。世廟在西內,賞賚入直大臣,每每隆渥,而方士、法官之流,皆得橫賜,為煩費耳。今上即位,歲時大節,閣臣、講官多有金帛之賜,而六卿以下皆不得與。然每節費數十萬,則宮眷內臣皆仰給歲時賞賚以自潤,其勢不可已也。較之前代,費亦嗇矣。

唐制,文武朝臣五時賜衣,皆以製成之衣賜之也。杜詩云:「意內稱長短,終身荷聖情」,又云:「賜分雙管筆,恩降五銖衣」是矣。又其時,百官遷轉賜緋,皆出內府。不知宋制何如。本朝絕無此典。惟百官月俸有折絹之名,而輔臣侍從間有匪頒之賜,亦內帑文綺,非有成衣也。新中進士,國子監給羅襴,猶有古意。

唐初,三品以上賜金裝刀、礪石,一品以下則有手巾、筭袋。開元以後,百官朔望朝參則佩筭袋,各隨其所服之色,餘日則否。此則宋時魚袋之製也。本朝文武大臣扈從車駕,則賜繡春刀、椰瓢、茄帶,亦是此意。但唐、宋通服以為章彩,今止以充賜近臣,而不以為法服爾。

唐賜彩十段,為絹三疋、布三端、綿四屯。若雜彩十段,為絲布二疋、紬二疋、綾二疋、縵四疋,亦曰賜物十段。今制賜衣一襲,為三匹。

三代以下待臣之禮,至勝國極輕,本朝因之,未能復古。第舉喪禮一節:兩漢時,王公將相葬日,天子御門望送,魏、晉哭於東堂,六朝人主臨吊,至唐、宋猶有望送臨吊之禮,本朝,惟國初一二元勛有車駕親臨者,自後無復此事,惟是一品大臣輟朝一日,人主素服臨朝,其後率從省便,惟於歲終一日并行而已。然賜葬賜祭頻繁優渥,恐前代不能及也。至於推恩三代,一如見爵,則尤千古曠絕之恩矣。

今元宵節假,即唐人賜酺之遺意也。唐制,百官於春月旬休,選勝以樂,自宰相至員外郎,凡十二筵,各賜錢五千緡,玄宗或御花萼樓邀其歸騎,留飲盡歡,此雖非三代之法,亦太平之象,君臣相悅之風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人臣奉官修職,夙夜在公,而以一日之逸,償十日之勞,聖人不費焉。成祖遇元宵令節,百官休沐十日,飲食快樂,正是此意。近年以來,上以文法束吏,下以刻核取名,今日禁宴會,明日禁遊樂,使闕廷之下,蕭然愁苦,無雍容之象,而官之怠於其職,固自若也。辟之天道,有煦嫗和熙之氣遊於兩間,而後萬物發生,百昌皆遂,必使憀慄迫慘,無樂生之心,此近於秋冬歛藏之氣矣,豈所以調六氣之和,養熙皞之福哉!

漢時,每大有慶,輒賜民爵一級,不知其制何如。唐時,如劉知幾所陳:「海內具僚九品以上,每歲肆赦, 【 唐會要卷八一階條引劉知己疏「肆赦」作「逢赦」。】 必賜階勳」,「至於朝野宴集,公私聚會,緋服眾於青衣,象板多於木笏」。可見當時賜爵之濫。然察其語意,蓋見任庶官普加階級,而不及平民,與漢稍異。宋時,每遇郊赦,普賜恩階,所及雖多而時頗希闊,與唐亦異。然皆賞不酬功,舉非論德,名器大濫,不足為榮。本朝無此法矣。惟覃恩大慶,各與應得錫命以為恩典,較之前代最為得體。

三代,天子巡狩,有召見百年之禮。宋時,民間百歲者,部使以其名聞,詔賜粟帛及爵,猶有古意。近時此法不行,山澤之民,有年至百歲而長吏不知者,老老之仁,蕩無存矣。萬曆辛卯,武林鍾化民巡按山東,行部登、萊海上,會有養老之令,詢訪二郡境內八十、九十者,召至行臺,面加存問,至繪為一圖,中間至九十以上者,幾十人焉,可謂奉行德意,有三代之遺矣。而時俗目為迂遠不急,俗之敝也久矣。

國體

本朝姑息之政甚於宋代,但其體嚴耳。宋時,待下有禮,然至於兵敗必誅,贓罪必刑,未有姑息遷就以全體面者。本朝無其恩禮,而法亦不行,甚至敗軍之將,可以不死,贓吏巨萬,僅得罷官,是吞舟之漏也。至於小小刑名,毫不假借,反有凝脂之密,則重輕胥失之矣。

宮禁,朝廷之容,自當以壯麗示威,不必慕雅素之名,削去文采,以褻臨下之體。宣和,艮岳苑囿,皆倣江南白屋,不施文采,又多為村居野店,宛若山林,識者以為不祥。吾觀近日都城,亦有此弊,衣服器用不尚髹添,多倣群下之風,以雅素相高。此在山林之士,正自不俗,至於貴官達人,衣冠輿服,上備國容,下明官守,所謂昭其聲名文物以為軌儀,而下從田野之風,曲附林藪之致,非盛時景象矣。

唐莊宗苦禁中溽暑,欲擇高涼之所,皆不稱旨,宦者因言:「臣見長安全盛時,大明、興慶樓觀以百數,今日宅家曾無避暑之所,宮殿之盛,不及當時公卿第舍耳。」此雖迎合之言,其實,兩京盛時,公卿第舍有侈於洛州行宮者,盛衰之跡,此其可見者也。因考漢、唐以來,將相大臣祿賜豐渥,居處華盛,類合王侯,下至宋、元,稍覺不及,及我朝,則益儉矣。勳臣世爵,往頗繁華,近日窘迫已極,惟親藩、中貴猶覺華侈,文臣位至極品,一措大居耳,寓居都市,下同齊民,元輔之居,不容旋馬,其他可知。此於士風甚雅,於國容則未備也。

天下財力止有此數,不在此則在彼。漢時離宮別館至於百千,崇麗造天。宋、元以來,正衙之外,離宮甚稀。至於本朝,則大內之宮亦止一二,而都城內外寺觀數十百所,金壁焜煌,略如帝居,則漢代離宮之盛,化為佛土矣。前代公卿大臣,居處服食不減王侯,本朝即元勳大臣,自奉儉陋,而親藩有土之貴,宮廷服用與人主相埒,則漢、唐大臣之饗,歸於天潢矣。夫人臣之盛歸於天潢,固其所也,人主之居化為佛土,不亦過哉!

漢時,郡國守相置邸長安,唐諸路大使皆有進奏院,宋真宗時置朝集院於京師,凡陞朝官到闕,並館於院中,官給公券,兵士隨直,惟可至朝堂省部,不得他往,此法亦善。今入覲司府等官,皆自僦民居,及考察坐棚類如拘囚,殊非體面。若令一省自備公費,各置一邸,以待朝集之吏,亦大體也。今上下相察,密於稽考,而紀綱所在,視為不急,未有不以予言為迂也。

大明門前府部對列,棋盤天街百貨雲集,乃向離之景也。往時五部升堂,或至午刻,予在南宮,自恐廢時失事,且示怠緩,令以巳時升堂,頗覺嚴肅。數日後,偶求一書,向部門書肆覓之,則以堂事早畢,投文人散,書肆隨之而撤。予因悔曰:「誤矣。」五部在天街之左,天下士民工賈各以牒至,候謁未出,則不免盤桓天街,有所貿易,故常竟日喧囂,歸市不絕,若使俱以巳刻完事,候者皆散,市肆無所交易,亦皆早撤,則日中之景反覺寥闊,非國門豐豫之景矣。因嘆前人舉事皆有深思,正不可以一時意見妄為更移。且部堂之政,乃朝廷大體所關,與有司法守不同,亦不必慕勤敏之名,失博大之體也。因令所司,投牒升堂一如故事云。

儀司 【 「儀司」,天啟本作「儀制司」。】 集進表包袱,分送三堂,供傔從之衣,此古所謂集上書囊以為帷帳者,雖未大傷,然於大臣體面,亦屬不雅。若將此項留作三堂公用,如出門中火及柬套、書帙之費取足其中,歲可得數十金,亦頗足用。祠司既無別項支費,教坊編派勢不可已,宜將各項名役盡為裁革,留作寫字名色,遇內府文移有所需索,令其稍備錙銖,以應其索,亦未為過,惟以供億堂司,則甚失體耳。

管子治齊,設女閭七百,徵其夜合之資,以助軍旅,此在王政視之,口不忍道,即後世言利之臣,亦未嘗榷算及此者,此可鄙亦甚矣。而近日所在官司,乃有稅及此等者,如臨清之差役,通州之餼程,多取諸此。此弊政之當革者也。不但有司,乃至禮部堂司,出入供需,或令教坊人役治具以從,此最不美之事。當在部時,屢欲裁革,以請告匆匆,未及設為章程,第遇公出,令所司別具資費給賞其人而已。此在必所當革而別議公費可也。後有賢者亟行之。

沈大宗伯在部,於禮教風俗銳意匡正,前後所奏禁奢抑浮不下數疏。一日,言及倡優一種,最傷風化,欲建議通行天下盡為汰除。予曰:「此恐不能為,亦不必爾。自古以來,有此一類,先王以禮防民,莫之能廢,必有以也。何者?天地六氣,自有一種邪污,必使有所疏通,然後清明之氣可以葆完,辟如大都大邑,必有溝渠以流其惡,否則,人家門庭之內,皆為穢濁所留矣。先王救俗之微權,有不可以明喻者,存而不問可也。」沈公以為然,因止其事。

三代以下,國體之尊,莫有過於我朝者。如漢、唐盛時,與匈奴、烏孫猶稱甥舅之禮,宋之全盛,與契丹為兄弟之國,此其最尊時也。本朝控制四夷,皆為臣妾,北虜之裔,厥角受賞,即其君長,不敢與邊臣抗違,其他西域諸夷,自稱奴婢,視甥舅兄弟之國,何啻霄壤?乃近日一二小夷梗化方外,在朝廷視之,猶蚊蚋癬疥,而當事之臣,不及遠稽前代,論事建畫,稱引失體,幾取唐、宋之末以相比,況非惟事機不合,其於名言之體,亦甚失矣。辱國之罪,莫大於此。

嘗謂天下之事,有不可膠柱而談者,因時制宜,在人所處耳。萬曆乙亥,西域獻千里馬,養之邸中,大宗伯以部檄實之,不為上奏,時以為得體。予竊以為不然。何也?彼遠人慕義,從萬里獻馬,復使之持去,以為朝廷惜賞馬之費,意必怏怏,不如以詔旨賫之,而賞其道里之費,與所獻略相當,不則,受之以付北邊為候騎,可以示西域,不貴其馬,以折其心,可以示北夷,中國候望有西域寶馬也。此與朝廷之體無損,而事又兩益。乃徒以漢文馬事為比,則迂矣。千里馬,乃天方國所獻,時儀部唐君鶴徵主會同館,嘗邀予輩數人往觀,馬青驄色,耳如竹篾,鹿頭鶴頸,不甚肥大,而神駿權奇,意熊閑遠,步之丹墀,盤旋如風,恨不見其一騁耳。因憶李、杜詩中所稱,殆非虛語。

唐時,禁京域丐者,分置病坊於諸寺以廩之,亦謂之悲田院,即今蠟燭、幡竿二寺也。從古都會之地,乞丐遊食者眾,故唐、宋以來,皆有悲田之設,第不知當時有司奉行何如。如今蠟燭、幡竿二寺,所養貧人不及萬分之一,而叫號凍餒充滿天街,至於不可聽聞,則二寺之設亦何為?公卿大老有載錢自隨,車馬所過,輒散以予之,每逢呵殿,羅列道旁,小民相傳以為美談,此所謂惠而不知為政也。身為公卿,海隅一夫,咸使得所,闕廷之下,流離叫號,是誰所致?而乞與一錢以為私惠,若里巷婦人之為者,豈惟不知職掌,亦非所以壯國容也。

穀山筆麈卷之四  相鑒

宋時,宰相省閱進奏文書,同列多不與聞。熙寧初,唐介參政,謂首相曾公亮曰:「身在政府而事不與知,上或有問,何辭以對?」乃與同視。後遂為常。介之請,公亮之從,皆政體也。朝廷防宰相之專,設參知以為陪貳,而不與省閱,職守安在?勢之所歸,不免專擅,有自來矣。本朝六部奏疏,例皆三堂同署,而謀畫源委,左右二卿往往不得與聞,惟奏牘已成,吏衙紙尾請署,二卿以形顧避,亦不問所從,至於曹銓進退人才,頗關要秘,甚或在廷已聞,而兩堂不知,惟太宰一人與選郎決之,此非與眾共之之義也。正卿與郎吏為密,視同列為外人,及有不當上心,奉旨對狀,左右二卿又難以不知為解,是不使之與其謀而使之同其譴也。豈但政體有失,亦非人情矣,而積重難返,至於成習,不亦異哉!內閣本揭署名,體亦類此,往往復有密揭,則更無從與聞矣。臺衡之地,遂樹荊榛,可慨矣!

首相之權,自古為重,賈似道 【 天啟本作「宋賈似道」。】 當國,葉夢鼎為右相,有愬求恩澤者,夢鼎以為可與,似道以為非己出,罷省吏數人,夢鼎怒曰:「我斷不為陳自強。」即上疏,又為似道所阨,乃引杜衍故事,單車宵遁,可謂不降志矣。大體次相之體,取拱默為容,引嫌自避,稍涉可否,便是異同,相沿成俗,牢不可破,要皆叔季之風也。今元凱岳牧集於一堂,同心一德,甲可乙否,不失為和,安取此瑣瑣形神為也?

宋王珪,自政府至為首揆,凡十六年,無所建明,有「三旨相公」之目,傳笑史冊。本朝泰陵在位,淵嘿日久,一日召見輔臣,有所訪問,猝不能對,但叩頭呼萬歲而已,當時目為「萬歲閣老」,可作一對。

貴溪夏公言以大禮得幸,從都給事中遷御史中丞、翰林學士,遂至大用,世廟眷禮寵遇,無所不至。其後,上於宮中祈禱,禁直大臣皆賜星冠,夏不受,上大恨之,即賜策免。已而復思之,一日,於几上書「公謹」二字,公謹者,夏字也。左右窺知上意,因留其字不除,上復過之而笑,左右密語分宜。分宜固恨夏,不得已,欲自為功,因白上:「故輔臣言可詔用也。」有詔徵詣闕下,比至,數使迎問於道,寵眷倍昔。分宜心害之,未有間也,而事之甚謹,至不敢與分席。夏公性頗伉直,見上委任,無所顧忌,視分宜如無也。分宜益恨,日夜求以中之。會督府曾公銑建議請復河、隍,夏公喜事,從中主之。然上意頗憚,不欲,為分宜窺知之,因以此中夏。先賂左右為計,伺上禱祠時,即日以曾公請兵疏上,上固不快,令夏公擬旨,力贊其議,又以上有事時奏之,上因問曰:「此事竟可成否?」左右皆曰:「萬歲不問,奴不敢言。曾見銑疏來,舉朝大臣,相顧駭愕,以為召釁生事,危可立待。」上色動,以札密問分宜,分宜密疏:「此事決不可成,獨言力主之,臣等實不與聞。」上怒,遂逮銑下吏於死,夏公亦以其故死西市也。

分宜相嵩既殺貴溪,逐諸城,專任二十年,獨華亭與之左右,勢且不免。會吳中有島寇,華亭即卜宅豫章,佯為避寇之計,有司為之樹坊治第,附籍江右,又與世蕃結親,江右士大夫皆講鄉曲之誼,於是分宜坦然不復介意。已而謀逐分宜,世蕃誅死,即鬻南昌里第,解江右之籍。

分宜相在位,江右士大夫往往號之為父,其後,外省亦稍稍有效之者,趙文華者,其最也。文華 【 「趙文華」、「文華」,原皆作「某某」。茲據天啟本改補。】 既以父分宜,故位至卿佐 【 「卿佐」,天啟本作「尚書」。】 ,得上寵眷,廼稍欲結知人主,不辱其命。一日,密進藥酒,方言「授之仙,飲可不死。獨臣與嵩知之」。上曰:「嵩有此方不奏,文華奏我。」分宜聞之,大懼且恨,立召文華問曰:「若何所獻?」對曰:「無有。」分宜取進酒疏示之,文華長跪頓首,分宜怒叱之,不起,呼左右拽出,命門者毋敢為文華通。當時,分宜一睚眦者,立族矣。文華日夜憂懼,不知所出,從世蕃乞哀,世蕃憐之,為白夫人,夫人以其兒也,殊不忍其觳觫。一日,相君洗沐,義子皆來起居,置酒堂上,相君、夫人上座,義子及世蕃列侍,惟文華不得入,乃曲賂左右,伏於櫺軒之間。酒中,夫人曰:「今日一家皆在,目中何少文華?」相君嘻曰:「阿奴負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轉暴白,相君色微和,文華遽走入,伏席前涕泣,相君不得已,遂留侍飲,盡歡而出。其後竟不能免也。蓋分宜所殺甚多,大抵元出門下而後棄去者,此其人得罪,深於不相知。足為奔走權門者之戒矣。

豐城有大司空,才臣也,其始,因緣分宜得九列。壬戌,萬歲宮災 【 「萬歲宮」,當作「萬壽宮」。】 ,分宜請還大內,上甚不悅,乃稍屬意華亭,分宜肺腑即有去事華亭者,司空其前茅也。一日,分宜在直,司空侍坐,分宜嘆曰:「近日少湖間承一二密札,遽作驕腸,何其不廣?此老夫二十年前光景也。」司空即大聲曰:「徐老先生自是高義,相公未可厚非。」分宜大詬曰:「若非吾里子耶?何得為他人乃爾!」司空應聲曰:「某官一品尚書,奈何以語言辱我!」分宜罵曰:「尚書誰所乞與?敢為此態!」司空即走白華亭,華亭密奏狀,上札報曰:「嵩非詬禮,乃詬卿也。」自是,分宜日槥矣。

分宜相在位,權勢薰灼,中外累脅。家僮永年用事,公卿與之抗禮,號為萼山先生 【 據世宗、嘉靖實錄卷五百九「永年」作「嚴年」,「萼山先生」作「鶴山先生」。文曰:「嚴年尤為黠狡,世蕃委以腹心,諸所鬻官賣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兢為媚奉,呼為鶴山先生,不敢名也。」】 。得與萼山先生一遊者,自謂榮幸,方鎮牧守以下,不得與永年遊,一見蒼頭下走,無不折節。一日,有士人候門,久不得見,因求空地溲溺,一僮兒見之,即提其耳大詬,其人遜謝求解,識者走視之,則一寺卿也。又一監司求見冑子東樓世蕃者,彷徨移時,一蒼頭方坐便房令人理髮,監司求為一通,蒼頭不應,監司以十金奉之,蒼頭即擲於鑷工,以示不屑,其人駭懼,謀之相知,益金若干以進,蒼頭方首肯,令得一見。至其所奉東樓父子者,又不知幾何矣。

東樓狎黠,善以數御物。一日,與客坐,適有餘氣,客即拂鼻問何異香,東樓佯驚曰:「失氣不臭者,病在肺腑,吾其殆矣。」以釣客語,客少許又拂鼻曰:「非也微有氣息。」東樓大笑,以告所親。蓋亦輕之也。

膠州有藍道行者,善降紫姑 【 「紫姑」,天啟本作「紫姑仙」。】 ,走住長安,出入公卿門下。華亭欲逐分宜,念無以間其寵,有言道行者,因薦之。上召入禁中,使言禍福,奇中,上甚信其言,待以決事。一日,分宜有密札言事,華亭以報道行,道行即為紫姑語:「今日有奸臣奏事。」上方遲之,則分宜札上矣。上即疑焉。或以告鄒御史應龍,鄒以為奇貨,恐有先之者,即遽上劾。不及盡得其事,惟取一二著者列之,使稍從容,當頗詳耳。

分宜在位,權寵震世,華亭屈己事之,凡可以結歡求免者,無所不用,附籍、結姻以固其好,分宜不喻也。其後,分宜寵衰,華亭即擠而去之。林御史潤復奏世蕃怨望謀逆,有旨藉沒其家,將處以極刑。分宜托華亭之客楊豫孫、范惟丕者居間求解,以重賂進,華亭欲弗受,二客曰:「公若不受,彼將疑公,受之以釋其疑可也。」賂入,華亭心動,欲為道地,免世蕃死,二客又曰:「彼若得免,人將疑公,殺之以絕眾疑可也。」翌日命下,世蕃赴市矣。二客幸於華亭,意氣張甚,知者意其必有陰報。已而,楊至湖廣巡撫中丞,謝罷,夫人為弟所殺,楊又正弟於法,死者二人;范至雲南副使,一子舉於鄉,隨一名妓北征,死於舟中,輿尸而歸,人以為嚴氏之報也。又三十六年,為萬曆丁酉,嚴之孫貧甚,往往嚇徐以寄貲為言,徐氏弗應。

華亭相,其父故府吏也,生兩子,長者相公,其次陟為少司空,並以進士位至卿相,可謂榮矣。然其昆弟頗失歡,積久成郗。相公柄政,少司空以南廷尉攷績諸闕,相君處之落落,司空甚恨,即上書告相公陰事,其詞甚不可掃,因自罷去。相君遜政,司空逆諸江上,素服而泣,相君亦不問也。

吳人以織作為業,即士大夫家,多以紡績求利,其俗勤嗇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議者,如華亭相在位,多蓄織婦,歲計所積,與市為賈,公儀休之所不為也。往聞一內使言,華亭在位時,松江賦皆入里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於相邸,相公召工傾金,以七銖為一兩,司農不能辨也。人以相君家鉅萬,非有所取,直善俯仰居積,工計然之策耳。愚謂傾瀉縣官賦金,此非所謂聚歛之臣也?以大臣之義處之,謂何如哉!

分宜業罷,華亭柄政,人心向慕,羽翼亦廣,新鄭高公拱一入樞府,即與爭權。隆慶改元,新鄭自以御日登極,又性素直率,圖議政體,即從旁可否,華亭積不能容。廣平人齊康者,新鄭門人也,上疏劾華亭,極其醜詆,時新鄭勢甚孤,又康言多謬,於是,舉朝大臣各具一疏,劾新鄭及康,而為華亭解請,自六卿、棘寺下迨中書、行人,外至藩臬無遺者,凡二十八疏,時上方嚮用新鄭,左右又多其舊人,堅欲留之,後見舉朝嘵嘵,不得已罷新鄭。方是時,江陵張公居正與新鄭厚,見其狀,不平,往請華亭,華亭不聽。一日,華亭以政務咨之,江陵謝曰:「某今日進一語,明日為中玄矣。」其明年戊辰,華亭即罷。蓋江陵有力焉。

隆慶己巳,上特旨相內江趙公貞吉。內江素豪直自用,又為上所識拔,江陵恐其逼也,謀召新鄭,而內監陳洪者,又新鄭里人,於是以太宰召還。庚午,新鄭入,其年罷內江。已而南充陳公以勤自去。其明年辛未,罷淮南李公春芳,又罷歷下殷公士儋。於是,新鄭以首相行太宰事,江陵並相,有詔不再卜云。新鄭之入也,對士夫語常曰:「華亭有舊恩,後小相失,不足為怨。男兒舉事要正大磊落,若恩怨二字不能擺脫,尚何可云?」其時,朝臣盡信以為大度。後柄用頗久,情志稍露,而門下奔走之士,各務鑿空鏤奇,以博寵祿,於是報讎之計決矣。廣平蔡國熙者,故華亭門下士也,以講學事華亭,號為入室,至是,攘臂請行,至階,即諷郡邑刺華亭蒼頭不法。文致其三子皆論戍邊。三子者,一為奉常,兩為尚寶。華亭子孫牽衣號泣,華亭應曰:「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即跳西湖避之。平湖陸五臺光祖者,亦華亭門人,與蔡同侍揮麈,因往為華亭求解,冀以門牆故誼動之,蔡曰:「凡吾所為者,皆為相公地也,不如是,相公不安。」陸知不可奪,亦無所為計。奏上,部覆未報,而新鄭逐矣。

新鄭之入也,江陵有力。其始,相得甚驩,如出一口。既而諸相皆逐,惟二人同事,新鄭稍稍自用,用宋程之策,間摘江陵之黨,江陵不能平也。已,會今上即位,新鄭條上五事,大率禁中官之權,使政歸內閣,中官見之大恨。一日,內使奉旨至閣,傳諭云云,新鄭曰:「旨何人調?」中使以上意應,新鄭即曰:「上稚年,安知調旨?皆若曹所為也,吾且逐若曹矣。」中使入言狀,馮璫大恐,新鄭又已令臺諫六人劾之,馮璫又恐,謀逐新鄭益亟,按其奏不下。江陵即行視陵地,往返三日,抵邸,稱病不出。一日,有旨召成國、內閣、六部至會極門宣諭,新鄭以為臺諫疏行,且法馮璫也,甚有喜氣。或叩今日宣諭何事,即應曰:「當是雙馬。」謂處馮璫也。江陵方臥病,令二人掖之而入,皆伏門下,中使捧詔,新鄭以手仰接,中使不也,以授成國,新鄭色變,及發讀之,乃逐新鄭旨也。自是宮府一體,同心若蘭矣。

馮璫與陳洪有郤,洪者,高公同里,故亦忌高,而深與江陵相結。及上初政,高以顧命自居,目無眾璫,馮愈恨之,既去,猶不能釋然。會有王大臣之事,因風使引高公,使校逮其舍人。初高公大恐,而欲自決,及聞使者來第逮其僕,遂止,而御史大夫葛公守禮為高力解,江陵意亦憐之,又朱太傅希孝多行金及賓客請於馮,馮知不可誣,亦稍解。及高公僕逮至,雜之眾人中以問大臣,乃不知面,遂奏釋僕。高公無恙也。

新鄭既為江陵所逐,罷歸里中,又有王大臣之搆,益鬱鬱不自安。一日,遣一僕入京,取第中器具,江陵召僕問其起居,僕泣訴:「抵舍病困,又經大驚,幾不自存。」江陵為之下泣,以玉帶、器幣雜物可直千金,使僕齎以遺之。又新鄭家居,有一江陵客過,乃新鄭門人也,取道謁新鄭,新鄭語之曰:「幸煩寄語太岳,一生相厚,無可仰托,只求為于荊土市一壽具,庶得佳者。」蓋示無他志也。萬曆戊寅,江陵歸葬,過河南,往視新鄭,新鄭已困臥不能起,延入臥內,相視而泣云。是年,新鄭卒,無子,夫人張氏遣一僕入京上疏,求卹典,因齎千金器物往獻江陵,江陵卻之,其僕泣曰:「夫人使告相公:先相公平生廉,所愛惟此器物,無子孫可遺,謹以獻相公,庶見此物如見先相公也。」江陵色動,憐之,乃盡納其所獻。翌日,卹典下矣。

萬曆初年,江陵用事,與馮璫相倚,共操大權,於君德夾持不為無益,惟憑籍太后挾持人主,束縛鈐制,不得伸縮,主上聖明,雖在稚齡,心已默忌,故禍機一發,遂不可救。世徒以江陵摧抑言官,操切政體,以為致禍之端,以奪情起服、二子及第為得罪之本,固皆有之,而非其所以敗也,江陵之所以敗,惟在操弄主之權,鈐制太過耳。

自古大臣殊禮,至於贊拜不名而止,過則不臣矣。宇文護為周太宰,有詔:「自今詔誥及百司文書,並不得稱公名。」甚於贊拜不名矣。頃者,江陵柄國,禮遇殊絕,上而旨趣,下而題覆,不曰「元輔」,即曰「太師」,並不著其名氏,此待宇文護之禮也。當此之時,識者已為之寒心矣,而群小噏噏猶以為未至也。假以歲月,何所底止?噫,亦險矣!人主年少,未能專決大政,大臣不宜受重爵,如漢武帝遺詔封金日磾,日磾以昭帝少,不受封,其後病困,大將軍乃自封之。日磾有大臣之義矣。今上十齡踐祚,未親大政,江陵遽逐中州,儵忽自貴,官至極品,何其識不如一亡虜也?

乙亥十二月,御史傅應禎上疏論事,引「三不足」之說以適江陵,而其辭不著,左右以江陵之指,從臾激怒,目為誹謗,上遂震怒,下吏問狀,大司寇王公崇古當之罰金,上不從,令謫戍極邊。丙子正月六日,上御文華殿開講,上召江陵問曰:「應禎以『三不足』誣,朕欲予廷杖,先生何以不肯?」江陵對曰:「無知小人,狂悖妄言,死有餘辜,但朝廷待言官當存體面,昨如此處置,外人已知朝廷紀綱,祖宗法度,皇上不必介懷。」上曰:「先生當盡忠報國,不要避怨。」江陵奏曰:「先帝臨終,親以皇上付臣,臣受皇上厚恩,捐糜難報,何敢避怨。」上曰:「昨文書官持本詣閣,二先生何不出一言,想也是避怨。」江陵復奏:「二臣皆臣所拔以事皇上,盡心為國,決不避怨,但二臣事體與臣不同,凡此皆臣之責。」上曰:「科道何以申救?」江陵奏曰:「此皆故套,亦非有所欺慢。」上曰:「渠等疏中說應禎有八十老父,即取登科錄檢之,禎但有母無父,此何謂不欺?」江陵又申解一二,天顏乃霽。二公竟無一言。二公者,桂林呂公調陽、蒲州張公四維也。故事,朝紳下詔獄,同官及里人送至錦衣門外,及應禎下獄,江陵令錦衣余蔭偵送者以聞,於是給事中徐貞明、御史喬岩、李禎皆得謫去。未幾,而劉御史臺疏至矣。

丙子正月,劉御史臺方按遼東,具疏論劾江陵,而蒲州、武林亦在指中,武林者,冢宰張翰也。有詔繫臺下吏,上使謂相君杖臺戍邊,江陵上疏論救,奪官為庶人。臺與應禎同邑人,應禎以「三不足」之說奏,不過微文指斥,而臺疏數千言,攻擊相君不遺餘力,然應禎得禍甚於臺者,禎詞連瀆職,故得中以危法,而臺直劾二相,不涉乘輿,即上亦不甚欲竟之也,然江陵恨臺甚,竟以法戍之,使至於死。

士夫相與,顧平日疏密如何,若為浮慕一時之名而納交於賢者,亦好名之累也。劉御史臺與予舊曾相處,其出按遼左,亦曾分俸相遺,及論江陵逮舍,予策馬往候,同年故舊,視者甚少,惟習太史時甫在焉。或曰:「時甫子女姻家,不得不爾,子亦若為往視,可謂好名。」予曰:「不然。人若素昧平生,即有今日之名,而無因而交,若平時有舊,即冒不韙,亦不得絕。此君原有往返,固不可畏咎而避,亦不為慕名而交也。」

萬曆丁丑,江陵奔喪辭朝,上御文華殿西室,江陵墨縗入見,泣涕陳辭,上亦為之抆淚,一時相傳以為古今寵遇,而不知賈似道故事也。似道平時尊禮,至於入朝不拜;退朝而出,人主避席目送殿廷始坐。已而稱疾乞歸,人主涕泣拜留,至命大臣、侍從傳旨固留,日四五至,中使加賜,日十數至。此何禮也?江陵晚節禮遇,亦略相倣,至稱「太岳先生」,又過於往代矣。嗟夫!君上寵榮出於迫脅,大非人臣之福,有識之士以為懼,不以為榮也。

萬曆初政,一日,文華講退,上顧輔臣問閣臣呂本在家安否,江陵大怒,退召其子中書兌至朝房,問曰:「主上問尊公起居,何緣受知?」兌大恐,即上疏自罷,旋被內察。蓋見上問及,恐其復用,故排抑之如此。然呂公事世廟,上尚未生,不知何以知其姓名,此亦必有說矣。因考宋史有一事相類,學士皮龍榮嘗為東宮舊僚,理宗一日問龍榮安在,似道恐其召用,謂所司誣劾謫竄,飲藥以死。權奸之專主,先後一揆,可嘆也。

江陵剛愎自用,頗類王安石,亦有「三不足」之說,為御史傅應禎所劾,然其心術之公,尚不如安石遠矣。一日雷擊奉天吻,臺諫欲上公疏,往請,江陵止之曰:「何必紛紛如此,既是雷電,如何能不擊物。」此其一證也。

方江陵盛時,士論洶洶,以為必有異圖,予獨策其不然。自古奸雄欲盜人國,未有不結人心者,江陵十年在位,所行無一事不失人心者,此無他志可知也。又諸子連舉鼎甲,各列華要,方且慕圭組之華以為榮寵,使其果有大志,安用此為?以此二事,策其不然。

小人諂態,無所不至,古今一揆。蔡京在位,其黨有薛昂者,以京援引,得至執政,舉家為京避諱,或誤及之,輒加笞責,己嘗誤及,即自批其口。諂至如此,良可哀也。江陵在位,有朱御史者,為入幕之客,江陵臥病,舉朝士夫建醮祈禱,御史至於馬上首頂香盒馳詣寺觀,已而行部出都,畿輔長吏例致牢餼,即大驚,罵曰:「不聞吾為相公齋耶?奈何以肉食餽我!」此又甚於昂矣。嗟夫!佞人也,誠以趨事權要之心事其君上,必為忠臣,事其父母,必為孝子,而甘心於此,人奴廁養不足為污矣。

游七、宋九,即梁氏之秦宮、霍家之馮子都也。一時侍從、臺諫多與結納,密者稱為兄弟;一二大臣亦或賜坐命茶,呼為賢弟;邊帥武夫出其門下,不啻平交矣。九之聲勢稍不及七,而能作字,頗為主人代筆,其富又過於七,求其所以得寵,皆食桃之歡也。同時有王五者,文雅不及七而富次之,第其主人未甚當事,且以清謹為名,不大烜赫耳。一日,五謂人曰:「近日有給舍過我家宋九,適一邊帥遣使伺候元老,先通阿九,給舍問:『此誰也?』九對:『此某邊大將,在我相公門下。』給舍即云:『煩兄通息於渠,願與交歡。』世有此等諫官,向吾輩求薦與邊帥遊,大可笑也。」以此言之,五之識過七、九遠矣。恨嘉靖間鶴山先生不及見後輩人品。東海漁人作五七九傳志之。

韓侂冑生日,群寮畢集,吏部尚書許及之後至,閽人掩關拒之,及之大窘,會門閘未及閉,遂傴僂而入。及久之不遷,見侂冑流涕乞憐,不覺屈膝,遂得參政。當時有「由竇尚書」「屈膝參政」之語,傳以為笑。嘉靖中之嚴氏,萬曆初之張氏,公卿輻輳其集,蜂屯蟻慕,由竇、屈膝之事頗不乏人,不欲著其姓氏爾。權勢之薰灼,士風之萎靡,不亦可慨哉!

近世一二名文章家,虎視一代。嘗讀其所為文,無論體格,即識見志趣,有大可姍笑者。第舉一事:江陵相父七十,朝紳各以文賀,貢諛獻佞,惟力是視。眾方屬目一二作者,及見其文,莫不絕倒。或稱,嘉靖初年,上帝南顧荊土,將產異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稱,相君為眾父,封君為眾父父,眾父父者,蒼蒼是也。中間不典之詞,大都類此。非其才不足,利害之心勝也。韓子論張旭草書,以為「天下事無可動其中而後其書始精」,若諸公者,其有所動於中耶?

唐時,宰相領吏部尚書,選事悉委侍郎以下,尚書不親也。隆慶中,新鄭以首揆兼太宰,辰入內閣,巳入吏部,部疏、擬票俱出一手,是左右奕也。新鄭之罷相,道出某郡,郡守某以其忤華亭也,故不為謁送,留其行二日,或問故,曰:「此公得罪朝廷,義不當奉。」其後,新鄭再相,掌太宰,辛未大計,郡守已至憲使,新鄭於眾中數之,其人大慚,聞者皆笑。

萬曆甲戌,有詔發帑金若干,橋涿之胡良渡,大司空朱公衡力爭,又建玉女祠於涿,以內帑二千召司空修之,司空又爭,內中滋不悅。江陵故薦南司空武林張公翰為太宰,司空以望當得,不能無怏怏,武林心害之。司空以甲戌六年滿九載考,其前十日,林諫議之疏上矣。江陵使謂馮璫:「太后比有興造,司空從旁格阻,司空門下多客,能撓內權。」馮璫主於中,司空遂罷。太后又嘗為武清治第,費以數萬,司空稽故事,請多所裁抑,太后亦頗啣之。

河中太宰楊公博既去,當推太宰者,大司空、御史大夫。已而廷議會推,首御史大夫,次大司空,次南司空。明日,上御講幄,呼相君問曰:「昨所推葛某,非年老者耶?」對曰:「是。」上曰:「置之。張某何如?」對曰:「疏遠之臣,用之不敢負國。」上曰:「善。」命下,舉朝大駭,不知所出,蓋相公以御史大夫素戇,不能左右,大司空有才,交游多,恐其難制,不如疏遠者易指使耳。其票云云者,眾也。

賈似道加平章軍國,五日一朝,賜第葛嶺,吏抱文書就第呈署,大小朝政,一切決於館客廖瑩中、堂吏翁應龍,而宰執不與聞也。此與江陵盛時大相似。江陵聞喪在疚,三日不出閣,吏以函捧章奏就第票擬,次相在閣坐候,票進乃出,此與呈署文書又不侔矣。若徐爵以武校、游七以家奴與聞朝政,則又不啻瑩中、應龍之比矣。然宋雖末葉,猶能斬瑩中、應龍以正法典,而聖明之朝,乃不能明加典刑以法二豎,而使之老死獄中,姑息之政,何甚於宋乎?

穀山筆麈卷之五  臣品

古豪傑用事,求其才略,固亦可企而及,惟氣魄與望不可強。何謂氣魄?與人同恩,而能使天下感其恩,與人同威,而能使天下畏其威,此必有出於慶賞刑法之外者,所謂氣魄也。何謂望?位有與之齊而其勢獨尊,功有與之并而其名獨著,求其故,則不可得而指,此所謂望也。人臣之望有三:有德望,有才望,有清望。然近世,若御史大夫德平葛端肅公所謂德望,若太宰蒲坂楊襄毅公所謂才望,若大宗伯華亭陸文定公所謂清望。

穆考初政,新鄭以藩邸之舊即欲自用,華亭積不能堪,因百計逐之。目太宰楊公、御史大夫王公及六官之長各率其屬上疏,及臺省屬官交章論奏,凡二十八疏,大略保華亭之功,劾新鄭之罪,以為不可一日使處朝廷。穆考甚眷新鄭,及見論者日眾,不得已策罷之。是時葛端肅公守禮為大司徒,而獨不上疏。少司徒二人,其一桂林徐公養正,新鄭之同館也,其一扶溝劉公自強,新鄭之里人也,皆請葛公上疏,葛終不肯,曰:「人之所見不同,有者自有,無者自無,何可強乎?」二公不得已,乃為白頭疏上之。已而葛公自罷,徐遂遷南大司空去。其後二年,新鄭再相,感葛公之誼,因召而用之。時劉方為大司寇,新鄭從容語曰:「當時公等作白頭疏時,一何忍也?」劉曰:「當時若無此疏,今日安得在此?」新鄭曰:「葛先生尚在此耶?」劉為赧然。葛公,廉直人也,新鄭第以舊恩用之,新鄭當大權,多所快恣,而葛掌御史臺,不肯附麗,新鄭亦少疎之。其後王大臣事,葛公又為宛轉,以不及禍。交道始終如此公者,世不幾見。

御史大夫葛端肅公終身不置姬侍,年且五十,夫人以其老,求一姬奉之,公固不肯,夫人從臾百端,不得已一往,至則姬直侍臥內,略無羞恥,公即拂衣而出,竟不復往。夫人挈至山西,往返數年,乃召其家返之,則猶處子也。公 【 天啟本「公」下有「素性」二字。】 不好觀戲,掌臺時,嘗上疏禁之,長安中有潛用者,惟對公不敢作。隆慶辛未,東省迎新郎君,故事皆當用戲,御史以例備之,不敢白公,時濟南相君在座,御史對相君請問,葛公面斥御史,相君曰:「是某意也。」葛公曰:「公亦不宜有此。疏吾所題,內閣所票,奈何自相矛盾。」相君不能應,遂揮妓樂以出。

華亭陸文定公樹聲登第四十年,立朝不盈數載,每遷一官,輒以病罷,閉門宴坐,焚香啜茗,即親戚故人,罕接其面。嘉靖數十年間,海內清望,必以平泉先生為第一。自其為吉士移疾歸里,其後告滿詣闕,分宜柄國,官無大小,皆有定價,而館職尤重。世蕃知公無所絜,第使人索松江綾子二百疋,當以翰苑予之。陸公謝曰:「本不敢希翰苑,又實無一綾,惟公所置之。」遂不往謁。張龍湖公治,陸之座主也,為之解於分宜,分宜曰:「彼陸生者,何其徑廷。」張曰:「蠢人,不足較。」乃令出試。以南宮舉首,不得已授館職,而意終不釋然。龍湖憂之,乃私以錦幣四雙、白金四十使人持候分宜門下,使使召陸:「吾為汝謁,可往見相公一謝。」陸從命往,龍湖又使嚴太史介之同行,至門,張公所遣使持金幣者以刺授陸,使自為獻,陸公大愕,嚴告之故,陸公不言,懷其刺而入,一指即出,終不出刺,分宜出送二公,見門左持金幣者,問曰:「此誰所具?」陸曰:「不知。」竟不獻而出。分宜大恨。陸公授職未幾,又以告去矣。數告數起,歷南雍、南部時,華亭當國,公落落穆穆也。萬曆改元,以大宗伯召,在位踰年,與內閣論事不合,復稱疾求去。

汶上太宰吴介肅公嶽,清操絕代,嘉靖末年為真定巡撫,見分宜虐焰,即移疾自罷,屏居南旺湖上,茅屋數間,薄田一二頃,僅給衣食,日惟默坐一室,閱禪經數卷。客有過者,亦時或出見,或留設食,食不過數品,率脯菜三四品。然不出謁客,有時遊行,惟跨一驢,或諷其矯,公曰:「吾罷吏居家,從來不用邑中夫役,欲覓輿夫,力又不能,老不能騎馬,故跨一驢,取其簡便,實不矯也。」及嘉靖乙丑,分宜罷相,華亭當國,收羅海內人望,乃起公為御史中丞,報者以檄至,僕入白狀,公方趺坐行氣未已,僕白一二語,搖首不答,僕不敢言,出俟門外,可炷香頃,乃下牀索檄觀之,擲不更視,已而親友從臾,乃出就徵。一時士論翕然,以為得人。

瓊山御史大夫海忠介公瑞,嘗為閩中邑博士,御史行縣,詣學宮,令長以下皆伏謁堂下,惟公平立不跪,曰:「若至臺院,當以屬禮見,此堂乃師長教士之地,不當詘體。」兩訓導夾公而跪,公立其中,時謂之「筆床博士」。已而,浙江省試,延為主考,公欲以故事自出試目,御史不肯,公即呼其從者,出聘幣返御史,曰:「試目,考官事也,以考官召而不得與事,於義謂何?」即拂衣出。二司宛轉留之,竟出一目乃已。後遷一令,召入為戶部主事,止擕一奴入京,寄居一寺,出門,未嘗有鑰,僧入其室視之,惟故袍一領而已。乙丑,上封事,時自分必死,人亦無有以更生望之者,已而竟免,蓋華亭相公有力云。傳聞公疏即入,世廟震怒,握其疏,繞殿而行,曰:「莫教走了!」一宮女主文書者在旁竊語曰:「彼欲為忠臣,豈肯走乎?」已而,召黃太監問之,黃曰:「此人極戾,朝臣皆惡之,無與立談。昨此疏既上,其僕已亡去矣。」上問:「何以處之?」黃曰:「彼欲以一死成名,皇上殺之,正彼所甘心,不如置獄中,使之自斃。」上是其言,既而有旨:「此畜物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紂也。」公在獄中三年,遇穆考登極,赦以為大理丞,已而拜都御史。

海忠介公為御史中丞,出撫蘇、松,行事過於核辦,出入自乘一馬,以二杖前呵;如在內,僉堂之儀,自令長佐吏下逮津令,皆令錦繡入見。此雖故事,一時創見,無不駭耳。至於裁革過客夫馬及抑損士夫,則其致怨之由。以是,眾人大讙,不能安席矣。傳聞吳中大飢,海公欲勸借富室,先召溧陽史太僕,使出三萬,太僕不得已,以三萬應,海乃往請華亭相君,乞捐所有以振鄉里,相君不得已,以數千畀之。又,華亭家人多至數千,有一籍記之,半係假借,海至相君第,請其籍削之,僅留數百以供役使,相君無以難也。然自是華亭賓客、蒼頭毋敢借聲勢橫溢。世謂海受華亭恩厚,以是窘之為負義,其實有益華亭,然於報施之義則左矣。

萬曆十年,籍沒馮璫,閱其簿籍,公卿大臣皆有問遺,惟無司寇嚴公清名,上甚重之,內中因呼為「嚴青天」。未幾,拜太宰,蓋特簡也。

商丘太宰宋公纁,老成練達,有古大臣風,從司徒秉銓。東明石公星代為司徒,欲振剔奸蠹,以清儲蓄,日夜焦思,不遑洗沐。一日,與宋公侍漏同坐,欣然語曰:「今日又一快事查出,某省羡金若干,可供國用,奈何無人及此?」宋公曰:「不然。朝廷錢穀,寧可蓄而不用,不可搜索無餘,且使主上知各處羡贏之數,或生侈心,不如且莫刮洗,留在彼處,終是國家之用。」石公默然。一日,有人言及太倉陳腐若干,明年錢糧或可改折,宋公曰:「不然。太倉之穀,寧使紅腐,不可不足,今見少許贏餘,便欲改折,一旦脫有不給,從何處措處?」言者亦阻。皆予在座所聞。大臣長慮瞻顧盡如此公,天下事縱不能成,可保不壞,奈何其不盡然也。

今上在御日久,習知人情,每見臺諫條陳,即曰:「此套子也。」即有直言激切,指斥乘輿,有時全不動怒,曰:「此不過欲沽名爾,若重處之,適以成其名。」卷而封之。予嘗稱聖明寬度,具知情狀,有當事大臣所不及者,而太宰宋公獨愀然曰:「此反不是。時事得失,言官須極論,正要主上動心,寧可怒及言官,畢竟還有驚省,今若一概不理,就如痿痹之疾,全無痛痒,無藥可醫矣。」同列皆服其言。此後數年,百凡奏請,一切留中,即內閣密揭,亦不報聞,而上下之交日隔矣。迴憶此公之言,為之三嘆。

南昌有魏公者,道學名流也,為刑部侍郎時,一日早朝後至,候於千步廊下,朝退點查,掖門即閉,鹵簿從王門出,渠即迎之而入,由西橋奔上,混於右班,卻從橋北東趨,雜入左班,以待查點。予與張宮諭一桂同立史館門下,遙見其狀,宮諭指謂予曰:「試看道學先生。舉動失朝事小,何至對萬眾屬目之地,作此舉措。」相顧而笑久之。

一日,在賞房侍漏,鼓聲既聞,部院諸公出至庭中,相對而揖,值諸貢生見朝,望見公卿威儀,聚觀如堵,揮之不退,魏公怒形於色,呼吏驅逐,曰:「此是何所,村野秀才敢爾!」予笑顧曰:「此謂『觀國之光,利見大人』爾!」公歛容曰:「公言是也。」

關中太宰孫公丕揚,清謹品也,平生建樹表儀,取信海內,及掌天曹,甚副人望,而一二舉動,頗失大體。如以訪單揭帖按丁此呂之贓,罷免其官,此未為過,及見丁黨交攻,急於自白,遂將原開揭帖進呈御覽,以明其不妄,而揭帖所開贓至數萬,致激聖怒。丁適戍,江右之士紛然交攻,而孫不能安矣。以揭帖察吏,已失公平,至將私揭呈覽,尤非體例,且揭中贓至數萬,如果得實,豈止罷官?是自實其縱也。又患內人請托,難以從違,大選外官,立為掣籤之法,一時宮中相傳以為至公,下逮小民閭巷翕然稱誦,而不知其非體也。古人見除吏條格,睹而不視,以為一吏足矣,奈何衡鑑之地,自處於一吏之職,而無所秉成,亦以陋矣!至於人才長短,各有所宜,員格高下,各有所便,地方煩簡,各有所合,道里遠近,各有所準,而以探丸之智為挈瓶之守,是掩鏡可以索照,而折衡可以懸決也。從古以來,不聞此法。

嘉靖中,華亭相君為大宗伯,其同邑孫公承恩亦以大宗伯掌詹,二公對巷而居。徐公賓客甚盛,延接不暇,孫公生平寡交,退食閉門深臥而已。一日,著一布袍,負暄讀書,其僕竊語曰:「同為尚書,他家車馬盈門,相公第中,鬼亦不至,我曹何望?」孫公聞之,呼其僕曰:「任爾等他往,留我一人在此,教鬼負去。」其廉靜如此。

嘉興許君應逵為東平守,甚有循政,而為同事所中,得論調去,吏民走送,哭泣不絕。許君晚至逆旅,謂其僕曰:「為吏無所有,只落得百姓幾眼淚耳。」僕嘆曰:「阿爺囊中不著一錢,好將眼淚包去作人事,送親友。」許為一拊掌。

東平司馬劉公源清,正德末年為進賢令,會逆濠反,使二校往招進賢,公開門延入,手刃二校於庭,懸其頭城上。濠兵大至,公扃妻子於室,環以積薪,戒守者曰:「即聞我敗,舉火焚之。」擐甲出迎,大敗濠兵,濠氣遂沮。方濠起兵,進賢士人往謁公議,公謂客曰:「事勢已急,無城可守,諸公有何方略,共命禦敵?」一文學前曰:「邑故無城,決不能守,惟令君為邑生靈權宜取計。」公厲聲曰:「若欲從賊耶?」呼吏急縛此生先刃之,以安眾心,諸客惶恐拜請,生乃得釋。於是設立牌柵,一邑士夫編於行伍,有不如約,立以軍法從事。城守既備,二校至,乃斬之,於是進賢無恙矣。

海豐太宰楊公巍,天性純孝,母夫人年百餘歲,食啖猶健,楊公朝夕上食,躬嘗以進,即有不樂,輒拍手歌舞,作小兒態,以娛母意。母夫人當冬月病,思食西瓜,走使四方覓致,至則不及飯含,楊公以此大痛,終身不思西瓜,暑月渴甚,但飲水而已。一日諸公會坐,左右以西瓜進,見楊公不食,詢故,乃得其詳,後問公門下親識,餽送無以西瓜入門者。此亦人所難也。

楊公好奇,多雅致,平生宦遊所歷名山,皆取其一卷石以歸,久之積石成小山,閑時舉酒酬石,每石一種,與酒一杯,亦自飲也。予慕其事而無石可澆,山園種菊二十餘本,菊花盛開,無可共飲,獨造花下,每花一種,與酒一盃,自飲一盃,凡酬二十許者,徑醉矣。

山陰大司馬吳公兌,自郎署不數年開府,蓋得之新鄭云。吳,新鄭門人也。隆慶丁卯,新鄭為華亭所逐,門生故人無一敢送者,惟吳送至潞河舟中,握手垂泣而別,新鄭大感,而華亭因深恨焉,為郎數年不調。新鄭再相,遂不次用之。吳善結客,諸貴人長者無不得其歡心,下至遊客談士,皆揮金養之,有鄭莊、田蚡之風。江陵秉事,吳事之尤備,每有獻遺,先通其舍人游七 【 原作「尤七」,茲據天啟本改。】 ,所以事游七 【 原作「尤七」,茲據天啟本改。】 者亦無不至,以故兩相君皆愛用之。吾鄉福山大司馬郭公宗皐,於嘉靖庚戌謫戍陝西,幾二十年,隆慶改元,乃召為南大司馬,未幾,以年滿七十自罷,居家甚貧,其長子學書不成,無所資賴,公命詣長安求一道地故人,同里有一二在位,薄其落魄,不肯一處,郭公子客久大困,又不敢歸,乃走宣大軍門,求見吳公自薦,吳與郭本不相知,第以其故幕府子,憐而收之,為處百金,使入貲為千戶,充軍門贊畫,所以存卹甚至,每與眾將大會,面命曰:「若等毋以郭公子厄故不相提挈,視之當如吾子,他日吾子若來,知亦如郭公子也。」諸將皆更提擕之。郭公子感出望外,士夫聞之,咸稱吳公長者云。

沈青霞鍊者,浙之 【 「浙之」,「之」,天啟本作「江」。】 會稽人也,以進士任錦衣衛經歷,疏劾分宜,指其十大罪,至呼為「嵩賊」。世廟大怒,徙保安為民。鍊故狂士,扼腕語難,至塞上,從遊者眾,相與指天畫地,日夜談議,至刻木為秦檜,與其徒角射,又好刺譏邊臣,詰其隱匿,督府以下,咸睚眦之。會總督楊順、巡按御史路楷,承分宜風旨,刺鍊起居,得其狀,因上疏劾之,監司承兩臺旨,曲加文致,當鍊不道論死,家屬連坐為士伍。隆慶改元,鍊子襄上書訟 【 天啟本「訟」下有「冤」字。】 ,會華亭柄國,故與順有郤,遂逮順、楷下吏論死,諸監司同事者謫戍邊,順瘐死獄中云。往順為御史,監南直試,華亭長子入試取代,御史發其狀,欲上疏論,同事御史張某即馳使先告華亭,以順且上疏,己不能挽,華亭得預為左右。疏至,貰不盡法,於是甚德同事御史而怨順,以為阿分宜,故抑己耳。然方為分宜所用,不得報順也。已而有鍊事,又數年,穆考即位,乃正其罪云。順既論死在獄,少司寇洪朝選者,華亭所善客也,又阿華亭旨,困順令死,死時五月中 【 「中」,天啟本作「終」。】 ,越數日方奏,奏下,已有齊桓之慘矣。又其後數年,朝選家居,為巡撫勞堪所劾,逮繫獄中,縊死,其狀與順正同。天道好還,可為明誡。御史張某者,蜀人也。

王司成維禎者,華州人也,以文章鳴世,學士家宗之。而為人使氣彊直,自南都還關中,行過河南,河南守遣吏以刺逆之,王公怒其不敬,即笞所遣吏,守大怒,閉之傳舍,不發吏卒送,又不給食,下令城中,無敢賣食與客,如是三日,王公大困。大司馬鳳泉王公里居,聞狀,請守為解,乃得去,遂忿不接賓客。至里第,華州守來謁,王公以病謝守,守語其僕,欲求一見,僕入言狀,王公叱曰:「已謝,何白也?」僕不敢出報,守候良久不出,又怒而去,王公亦不知也。其後,王公往謁守,守欲辱之以求當,使門者延之入,即返閉大門,守故不出,王公久立門下,不得出入,即大罵守,守因使吏伺王公之第,捕其宗戚,因持王短長,王公亦摘守不法,皆白兩臺,事未竟,而王公以地震死。

隆慶辛未吉士宋儒者,險詐人也,熊敦朴者,有才而倨傲,兩人積不能下。一日,諸吉士避雨朝房,守吏拒不納,諸吉士格吏,吏走白太宰,太宰大憤,敦朴為人使氣,眾遂以歐吏盡歸之敦朴。而儒無行義,舊為諸公所薄,及解館,諸吉士以次授翰林、臺省,儒得禮部,敦朴兵部,敦朴不能平,口語怏怏,儒以故郤思中之,盡籍其言。會有飛語敦朴欲論太宰,江陵召儒往,令以私問熊生有無論太宰狀。儒謁敦朴,第謾語,不言所欲問而還,白相公云:「敦朴不獨論太宰,且欲論相公。」因口占疏語數十。相公大愕,亟報太宰,馳過大司馬,以相公指趣,使具疏劾之,疏成,夜叩禁門遞入,旦日平明,相公入閣,票出,逐敦朴。居二日,有言敦朴枉者,相公召兩人面折,則盡儒所為也。於是言官交章劾儒,儒亦補外。距兩生授官方一月耳。敦朴父南沙過者,有文名,己丑選吉士,亦授兵部,改禮部,為宗伯嵩所劾,外補,其後四十年,敦朴亦以吉士授部,為堂官所劾,若合符節,亦一奇也。敦朴敗時,南沙在京邸,太宰乃其同年,往慰南沙,且曰:「吉士之事,某殊不知,命下,為之駭汗。」南沙曰:「兄為太宰,有社稷之重,乃為一書生駭汗,何其不弘?」太宰大慚。

宋吉士儒者,貴州土官子也,偽籍定州,中順天鄉試,素行無籍,與孫尚書應鰲有親,嘗乘傳,稱尚書父,為識者所發,其後,辛未登第,選為吉士。在京邸,豪侈如勳貴,姬妾十餘人,士論不齒。已而與熊搆,俱再躓不起。家居,益為橫溢,至偽為印符,發屬夷兵,及所殺人以數十。蓋其父已老,即以儒子嗣官。土夷不用漢法,自其常態,而儒已為近吏,猶以夷法自恣,為兩臺所劾,論死,遠近稱快。第不知當時何以得進,使禁署儒英列一夷虜無賴,殊可恨也。

隆慶戊辰五月,考選吉士,在金水橋南設几,北向,几上各貼姓名。一江左同年,几案當在日中,以為不便,顧見一江右同年,几案適在屧廊陰處,而身就他案閒談,江左瞰其不在,遽走據其案,除其紙帖,以己姓名帖之。江右望見,極走還與爭,江左據案不退,曰:「此吾案也。」相持久之,竟不能奪,江右但顧同事曰:「試看此作何解!」同年亦笑不能面質也。此事予親見之。兩君皆名士,同入館選,列在詞林,其後江右入相,江左官止史局。

戊辰,館中有盛名士,年方甚少,文采傾動一時。見一江北同年,頗相狎侮。一日,至江北几案,見異書一帙,展閱良久,輒袖之而去。江北亟呼取之,笑曰:「知兄無用此為也。」江北默然。其後少年官最不進,江北入相,以文行顯。此亦足為少年輕傲者戒矣。

近世有一士夫,得人私書,奏而詰之,兩敗俱傷,為公論所薄。因考唐長慶元年,錢徽知貢舉,段文昌、李紳各有所屬,榜出,皆不得與,文昌搆之於上,徽遂貶官。或勸奏其私書,徽曰:「苟無愧心,得喪一致,奈何奏人私書,非士君子所為。」取而焚之。觀徽此舉,何等心事。凡人刻薄者,必不正大,阿媚者,必不寬弘,能受私屬者,必能奏私書,不奏人私書者,必不受私屬,君子小人公私明暗之分,正於此觀之。

處士以虛名被徵為世所譏者,代有一人焉。漢之樊英、唐之田遊巖、宋之種放、國朝之吳與弼是也。英之徵也,王良以書責之,遊巖之仕也,蔣儼以書責之,放之匿情求名,為杜鎬所譏,與弼之實行不敷,為張嘉禎 【 「張嘉禎」,「嘉」當作「元」。張元禎,字廷祥,號東白。據明儒學案卷一崇仁學案:張元禎譏評吴與弼,有「上告素王,正名討罪,豈容久竊虛名」之語。】 所鄙。高識深見之士,有并世而立者,奈何其可咨名而欺世耶?蔣儼之責遊巖曰:「足下受調護之寄,是可言之秋。唯唯而無一談,悠悠以卒年歲。」嗟夫!是數言者,豈惟遊巖愧之,千古士人,多為汗浹。

穀山筆麈卷之六  勳戚

嘉靖間,成國希忠 【 「成國希忠」,天啟本作「成國公朱希忠」。】 以元公位太師,其弟希孝以掌錦衣篆位太傅,兄弟并為三公,貴寵無兩。太師恭謹寅畏,善守其家,太傅豁達有文,交遊甚廣,一時朝士莫不傾慕。故自世廟所寵任如武定、咸寧不保其世,陸氏雖獲正命,子孫亦不能免,唯朱氏兄弟以功名終。蓋恭謹之報也。

萬曆癸酉,成國希忠薨,其弟太傅方掌錦衣,為希忠請爵,下所司考議,竟以寧陽王張懋例追封定襄。令甲:非為軍功不王。魏、定王者,唯中山一人,張氏三王,河間靖難;祥符平交,又死土木之難, 【 「祥符」,疑當作「定興」。按:張玉,祥符人,以靖難功封河間王,玉子張輔以平交功封定興王。見明史張玉傳、張輔傳。】 其一懋也。朱氏三王,東平靖難;平陰戰死;其一希忠也。彼四王者,皆與令甲合,惟寧陽在正德中以射獵獲寵,與彬、寧等。武廟自欲封之,爭者舉朝,迄不見聽,然猶假平曹欽之功,不為無名。至於希忠,直於誠謹有行,為三朝元臣,遂疏異王之爵,非法甚矣。當時內而馮璫,外而武清為之左右,而江陵居其中間,左提右挈,其中有說,世莫得言也。

成國兄弟孝友著聞。成國多藏,太傅好客,成國時時分金予之,即太傅鉅費,往索成國,成國無不如請。成國病臥東第,太傅第相去稍遠,則列羽林於道,直至成國臥內,成國欠伸飲食及何人侍左右,傾刻傳報,或有不如節,應時而至。及成國沒 【 「沒」,天啟作「歿」。】 ,太傅日夜號泣,每上食几筵,即取座飲食其旁,若與相對,且食且泣,遂至發病以死,聞者悲之。太傅無子,子其弟子,成國有子不慧,嗣爵未久而沒 【 「沒」,天啟本作「卒」。】 。數年之間,門第零落,賓客盡散,盛衰之感,有足悲焉。

武清以外戚貴重,大臣因緣內交者有之,河中、上黨二太宰皆與之結歡,號為同里,而上黨尤密,呼武清夫人為嫂,與之對弈,以是得再起云。江陵相君善把持武清,不使得肆,馮璫又持之於中。武清者,一木樸老傭,見士大夫謹畏不敢作威福。河中王司馬鎮宣大,求入,使賄武清,江陵即諷言官劾王,謂其以三千金賄要地而不指其人,江陵調旨,責問言官令實狀,亦竟不明,蓋虛惕之使畏耳。武清嘗從孝懿皇后外家東李第舍,穆廟初在潛邸,慈寧故因東李以進,穆廟即位,孝懿雖即山陵,而慈寧不忘東李,武清每賜,常分賚之,為之周旋恩澤,經理家事,一如孝懿在時,都人稱其不背德云。

丁丑,武清舍人任軍士布花僦人,多所乾沒,軍士大譁,內使以聞,上命取軍士所支布一疋驗之,果紕繆不堪,上即謁太后言狀,太后怒甚,遣諭內閣,欲革武清之職,上御講筵,亦召相君言狀,江陵為營救乃止。太后乃召武清父子立宮門外,遣中侍出數之,而抵其家人於法,武清父子服罪,至此少戢矣。

閹伶

國朝既罷丞相,大臣體輕,以故權歸宦豎,士鮮廉節。如成化間,汪直用事,至使卿佐伏謁,尚書跪見,書之簡策,貽笑千古。嗟夫!士氣所關甚重,惟在主上振作,平時若不甚要,一旦緩急,為害不淺。今上御極六日,顧命元臣以片言譴罷,如叱一奴。平時輔弼重臣,多夤緣中官,進退在手,積為所輕,故敢以片言易置耳。今廷中品階,如奉命出使,公、侯、師、保皆在中官之下,不知起自何時,決非高皇帝之法。中官之秩,極於四品,其腰玉服蟒,皆出特賜,非其官品所得,奈何以師保重臣反出其下?周禮:奄人巷伯,皆屬太宰。漢法:丞相位諸侯王上。今之公孤,即古太宰、丞相,何至列於奄人之下?若曰,王人雖微,列於諸侯之上,則在廷公孤不但王人而已,豈有於闕廷之間自分內外者耶?

萬曆初年,一日常朝,未明陞座,班行皆訝其早,及詢所以,乃馮保新造壽地,延相君致酒,奏乞早朝即出,而保又不親陪,第遣掌家張壽往也。其貴倨如此。壽地在黑山會,去都城可四十里許,後保籍沒,永年伯王偉乞為兆域。

今內監權璫管事者,內家呼之為爺,皇親駙馬見之皆拜,呼為公公。及考唐史,高力士承恩日久,為中外所畏,太子呼之為兄,諸王呼之為翁,駙馬輩直謂之爺。自古已然矣。

唐玄宗時,十王宅、百孫院皆其子孫也,凡有婚嫁,皆以錢千緡賂韓、虢使請,無不如志,及憲宗時,十六宅諸王久不出閣,其女嫁不以時,選上者皆由宦官,率以厚賂自達。當時宗室皆子孫近屬,聚居都邑,猶不免夤緣嬖寵、交關賄賂如此,何況以千里之藩封,二百年之支屬,有不結納左右以為倚托哉?古今之變,事同一揆,悲夫!

古今事體,大有懸合。元稹為御史,與一中使爭驛,中使以馬鞭擊稹傷面,貶為士曹,白居易等言:「中使陵辱朝士,不問其罪,而朝士先貶,恐自今中使出外益橫暴,無人敢言者。」憲宗不聽。此事與隆慶二年掖門內官毆御史李學道極相類,當時中使與杖,御史得貶。

唐時,給役禁中多名為小兒,如苑監小兒、飛龍小兒、五坊小兒是也。五坊者,德宗所立,曰鵰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漢有狗監,正德中豹房,皆是此意。

德宗宮市既賤買人物,仍索進奉門戶及腳價錢。門戶者,進奉所經門戶皆有費用,漢靈帝時謂之導行費,即今之門單也。宦官之弊,自古如此。

自漢晉以下,京兆之權最為要重,至唐、宋猶然。史載,柳公綽為京兆,有神策小將躍馬衝導,公綽杖殺於途,憲宗無以罪也,謂左右曰:「汝曹須作意,此人朕亦畏之。」文宗甘露之變,禁軍暴橫,薛元賞為京兆,嘗詣宰相李石第,聞石方坐廳事,與一人爭辯甚喧,乃神策將軍訴事也,即命左右擒之,俟於下馬橋,即杖殺之,囚服往見仇士良,說以禮法,士良無可奈何,呼酒與之歡飲而罷。此二事與申屠之辱鄧通,董宣之數公主相類。唐時神策將軍,即今錦衣之在東廠者,而權位過之。其時宦官暴橫,廷臣大小,無敢目逆中尉,而二君能折其鋒,可謂有力,然亦見當時京兆之權非諸司所及也。宋之開封尹至以皇子領之,禮秩尤重,肅清輦轂,壓彈京邑,其勢固有餘矣。乃今之京尹,養望待遷,幾成散局,即有柳、薛之才,將安所施乎?

唐德宗初政,呵斥宦官,親任朝士,張涉以文學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既而皆以贓敗,宦官武將得以籍口,曰:「南牙文臣,贓動至巨萬,而謂我曹濁亂天下,豈非欺罔耶?」於是上心始疑,不知所仗矣。近有文學之臣以隱匿官銀一敗塗地者,亦涉、邕之類也。

南唐劉鋹以宦者龔澄樞為相,軍國之事皆取決焉,凡群臣有才能及進士狀頭,皆先下蠶室,然後得進,宦者近二萬人,謂士人為門外人,不得預事,以是亡國,尤可笑恨。後之人主,無使士人為門外人哉!

唐僖宗使陳敬瑄等擊毬,賄三川節度。莊宗與李存賢手搏,曰:「汝能勝我,當授藩鎮。」存賢奉詔,仆帝,乃授幽州節度。方鎮之權,古之方伯連帥,而以毬搏得之,推轂授鉞之任,成兒戲矣。

莊宗入梁,以伶人陳俊為景州刺史;王衍在蜀,以樂工嚴旭為蓬州刺史。當時勳臣禁旅有從軍百戰未得典州者,亂世之政,何所不有。

敬新磨者,唐莊之優孟也,莊宗田於中牟,踐民禾稼,中牟令當馬前力諫,叱去,將殺之,新磨追禽至馬前,數之曰:「汝為縣令,獨不知吾天子好獵,奈何縱民耕稼以妨馳騁?汝罪當死,請行刑。」帝笑而釋之。後世伶官多因戲劇時有諷諫,其智蓋本於此。

南唐徐知誥召知詢飲,以金鍾酌酒賜之,曰:「愿弟壽千歲。」知詢知其有毒,引他器均之,跪獻知誥,曰:「愿與兄各享五百歲。」知誥變色,不肯受,左右莫知所為,伶人申漸高徑前為恢諧語,掠二酒合飲之,懷金鍾趨出,知誥密遣人以良藥解之,已腦潰死矣。此伶人可謂有功於徐氏者,然不知齊客之妾佯僵而覆酒能自全也。「各享五百歲」,語亦有味。

正德中,樂長臧賢甚被寵遇,曾給一品服色,然官名體秩則不易也。相傳本司門曾改方向,形家相之曰:「此當出玉帶數條。」聞者愕而笑之。未幾,上有所幸,伶兒入內不便,詔盡官之,使入為鐘鼓司官,後皆賜玉,至今內中諸署,指鐘鼓司為東衙門,賤而不居,當以此故耳。嘗考元史,玉宸樂院,秩正三品,與六部同階,其長有加銜平章者,則愈可笑矣。

漷樂有呼鷹臺,元至大間所築也,元人以鷹坊為仁虞院,秩正二品,使首相領之,夷俗之可笑如此。